夜色如浓墨般化不开,将利兰·斯坦福位于萨克拉门托的豪华办公室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。
距离那场几乎烧毁萨克拉门托铁路工业区的大火已过去数月,但其引发的震荡与余波,仍在太平洋铁路公司这艘巨轮的深处隐隐发酵。
斯坦福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,目光深邃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无数灯火点缀的城市夜景。
萨克拉门托,这座在淘金热的浪潮中迅速崛起的加州首府,此刻在他眼中,既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,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机遇,又像一盘尚未终局的棋,每一个落子都可能改变整个战局。
自工业区那场大火之后,公司内部的反对声浪一度甚嚣尘上。
他不得不承认,那个名叫陈九的华人头领,以及他手下那群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,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,甚至一度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。
为了维持内部的稳定,为了安抚那些各怀鬼胎的股东,他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,甚至选择与陈九进行了一场秘密的、不为人知的谈判,默许了那份看似荒谬的“合作协议”。
用他的退让换取暂时的平静,以及……那些该死的账簿。
这份妥协,在他那些高傲的同僚眼中,无异于奇耻大辱。
尤其是查尔斯·克罗克,那个负责铁路建设的家伙,更是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斯坦福的“软弱”与“失策”。
克罗克在董事会上咆哮着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斯坦福的脸上,扬言要动用一切力量,将那些纵火的华人暴徒碎尸万段。
斯坦福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。
他太了解克罗克了。此人背地里搞了许多小动作,只看得到眼前的损失与仇恨,却看不到更深层次的危机与转机。
克罗克在铁路建设初期,凭借其强悍的组织能力和对华工的残酷压榨,确实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。但随着铁路的贯通,帝国的建成,克罗克这种“监工头子”,其价值已然大打折扣。
更重要的是,克罗克那贪婪无度、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,早已在公司内外树敌无数,甚至引起了华盛顿那些政客们的警觉。
1870年,虽然横贯大陆铁路已通车大半年,但铁路公司内部的财务问题、与政府的土地和贷款纠纷、以及公众对于其垄断地位和建造过程中黑幕的质疑,正逐渐浮出水面。
克罗克作为“四大巨头”中主管建设、与劳工和承包商直接打交道最多的一员,其粗暴的管理方式和在财务上的某些不透明操作,很容易成为攻击的靶子。
工业区的大火,不过是一个导火索,一个让斯坦福得以“名正言顺”地削弱克罗克权力的契机。
他利用了这次危机,在迅速摆平陈九,暗示自己已经拿到账本,并且割让许多利益之后,以“管理失察”、“应对不力”为由,一步步蚕食克罗克的权力,最终成功地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“建设总监”在工业区重建之中的影响力大大削弱,迫使其将更多精力转回到他那些私人承包的、与铁路公司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建筑公司上。
这并非完全将克罗克“踢出去”,因为克罗克在铁路建设上的经验和人脉依然重要,但其在公司核心决策中的话语权无疑受到了极大的限制。
当然,这场内部权力的再平衡并非没有代价。
为了换取其他股东,还有亨廷顿与霍普金斯的支持,斯坦福也不得不“割肉饲虎”。
他默许了亨廷顿在东海岸更为激进的融资计划。
那些通过关联公司层层控股、发行高息债券的冒险举动,虽然能解公司燃眉之急,却也埋下了更深的隐患。
他还同意了霍普金斯提出的在新支线建设中进一步压缩成本的方案,这意味着可能要再次牺牲工程质量,或是……进一步压榨那些仅存的、尚在铁路系统内从事维护和修建工作的劳工利益。
现如今,铁路公司面临着巨大的债务压力,亨廷顿正竭力在东部和欧洲市场为公司筹款,而霍普金斯则以其着名的“节俭”严格控制着公司的每一笔开支。
这些让步,如同在他心头剜下了一块块血淋淋的肉,让他感到阵阵刺痛。但斯坦福的脸上,却看不出丝毫的沮丧与不甘。他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,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,却也点燃了他眼底更深沉的火焰。
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。
这些暂时割让出去的利益,这些看似屈辱的妥协,都不过是他宏大棋局中的一步闲棋冷子。
用不了多久,这些失去的,都会以另一种方式,加倍地回到他的手中。
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,城市的喧嚣也沉寂下来。
斯坦福踱步回到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,缓缓坐下。
桌面上,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加利福尼亚州地图。
密密麻麻的红蓝铅笔线条,勾勒出中央太平洋铁路已经建成和正在规划的庞大网络。那些线条,如同一条条贪婪的巨蟒,盘踞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,吞噬着沿途的财富与资源。
斯坦福的手指,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些代表着土地赠予权的色块。根据1862年和1864年的《太平洋铁路法案》,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每修建一英里铁路,便能获得铁路沿线两侧各十个区段(每区段640英亩)的土地所有权,以及根据地形难度不同(平原、山地、高原)每英里1.6万至4.8万美元不等的政府贷款,三十年期,年息6%。
这些土地,在许多人眼中,不过是些贫瘠的荒漠与崎岖的山地。但在斯坦福眼中,它们却是尚未雕琢的璞玉,是未来财富帝国的基石。
他早已开始布局。
他计划通过控股公司,以极低的价格从铁路公司手中“购买”这些土地,再利用铁路带来的交通便利,将这些荒地逐步开发成灌溉农田、葡萄园、牧场、市镇,甚至新的工业区。
他要吸引更多的移民来到西部,来到加利福尼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