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 秉公(1 / 2)

同治九年。

龙抬头。

金山大埠,唐人街,花园角。

天尚未大亮,寒风却不停,刮得人面皮生疼。

街角早食摊那点可怜的热气,刚冒出头便被卷得无影无踪,只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香气,勾着早起人的馋虫。

从铁路完工到现在,花园角的人一日多过一日,华人散工苦力在此寻个短活,平日里都是些依附于会馆的工头或者码头、工厂临时缺人。

挣个几美分,勉强度日了。

都道金山好,家乡里的青壮无不借贷或者族里凑钱过海,肩头无不沉重,如今挣得钱一日少过一日,倒教人羞煞面皮,家里人还等米下锅,如何面对?

金山局势已然如此,还有层出不穷的汉子过海做工,工价一日低过一日。

往常大多都是沉默的扎堆蹲着,饭都吃不饱,哪有力气说话。

今日却不一样。。

一座崭新的两层木楼,黑漆门楣上,一块新挂的匾额在晨曦微露中隐约可见。

“秉公堂”三个描金大字,笔力遒劲,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。

两扇门板尚未开启,门前已是黑压压一片,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,寒风中呵出的白气汇聚成团,久久不散。

“哎,听讲啊!就是呢间秉公堂,话要为我们死在铁道上的苦命兄弟讨个公道!”

一个刚从萨克拉门托那边辗转过来的老铁路工,脖子紧紧缩在打了不知几层补丁的破棉袄里,对身边几个同样面带菜色的人压低了声音,吐出的白气却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。

他身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,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,闻言只是麻木地摇了摇头,声音沙哑:“讨公道?哼,莫不是又想换个名头抽咱们的血汗钱?这金山的爷们,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?”

“话可不能这么说!”

另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短打,看着精明几分的汉子插话道,他挤眉弄眼,显得消息灵通,“我可是亲眼见过派发的《公报》,白纸黑字,写得清清楚楚!不止要追讨抚恤,还要招人去萨城那边开荒,说是人人有田分!真金白银,还能有假?”

“分田地?”

先前那年轻人嗤笑一声,引得周围几人也跟着发笑,只是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与不信,“老哥你怕是发梦未醒吧?金山这地界,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华人占大片的地了?我看啊,又是哪个会馆想出来骗苦力的名堂!当咱们是三岁细路仔,咁好呃?”

一个在码头扛包的苦力也附和道:“就是,就是!这年头,天上掉下来的饼,不是石头就是毒药!”

旁边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,揣着手,缩着脖子,尖声附和。

“前儿个我还听协义堂的人在街上放话,说这秉公堂来头不正,怕不是什么过江猛龙,想来抢地盘,专门同六大会馆作对的!咱们这些烂命一条的,可别掺和进去,免得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!”

“嘘!小点声!你几个不要命啦!”

那老铁路工吓了一跳,急忙摆手,示意他们噤声。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,见无人注意,才压低了声音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你们知不知道,这秉公堂背后撑腰的是哪位爷?”

“还能有边个?不就是……”那精明汉子话说到一半,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,朝周围比划了一下,眼神里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,“陈九爷啊!”

“哪个陈九爷?”有新来的苦力不明所以,好奇地问道,他刚从船上下来没几天,对唐人街的势力格局还一无所知。

“叼!你连陈九爷都不识?”

旁边立刻有人翻了个白眼,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,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敬畏,“还能有哪个陈九爷?就是前些日子,在关帝庙前头,带着几十号兄弟,硬生生把协义堂那帮平日里横着走的恶狗杀得屁滚尿流,连他们堂主叶鸿都当场自刎谢罪的那个陈九爷!那场面,啧啧,血流成河啊!”

“嘶——”

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,如同寒风过境。

陈九的名字,如今在唐人街,早已不是什么秘密。

有人说他是从秘鲁杀出来的恶匪,杀人不眨眼,凶悍异常;有人说他是侠肝义胆的好汉,专为受苦的华人出头,是贫苦大众的救星;

更有人私下里悄悄议论,说他就是那个屠净萨克拉门中国沟的杀星,如今被铁路公司和白人警局暗中悬赏五百美金的“辫子党”头目!

这名头,在金山华埠,足以令小儿止啼,令帮派大佬皱眉。

“乖乖隆地洞!要是这位爷出面,那抚恤金和分田地的事,怕还真有几分指望!”

先前那不信的年轻人,此刻也不由得咂了咂舌,眼神里多了几分活泛。他虽不信天上掉馅饼,但对这种敢打敢杀的狠角色,却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期待。

“可不是嘛!我表舅的儿子,就在关帝庙旁边摆摊卖杂货,他可是亲眼看见了!那晚关帝庙前,血都流成河了!宁阳会馆的张瑞南,平日里多威风的人物,见了九爷,脸都白得跟宣纸似的,大气都不敢喘!”

一个消息灵通的小个子,说得眉飞色舞,仿佛自己亲历了一般,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。

“九爷这威势,我看六大会馆那帮老家伙,以后也得掂量掂量,不敢再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欺压咱们了!”

一个被会馆抽过重水的洗衣工恨恨地说道,语气里带着几分解气。

众人正议论得热闹,忽听街口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銮铃之声,人群立时骚动起来,纷纷向街道两侧退避,让出一条道来。

只见七八骑马,簇拥着一人缓缓行来。

当先那人,正是陈九。

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暗花绸缎对襟衫裤,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牛皮带。

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,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一双眸子,在晨曦微露中,亮得惊人,顾盼之间,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
他胯下那匹从爱尔兰骑兵手中缴获的枣红马,被洗刷的毛色油亮,此刻正打着响鼻,马蹄踏在凹凸不平的路上。

紧随其后的,是王崇和、阿忠、阿吉、卡西米尔等一众捕鲸厂的悍勇之士,个个精神抖擞,腰间鼓鼓囊囊,显然都带着家伙,眼神锐利如鹰,扫视着街道两侧的人群,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煞气,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。

“九爷来了!”

“真的是九爷!”

人群中爆发出阵阵低低的惊呼,那些原本还在交头接耳、议论纷纷的人,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,瞬间噤了声,目光复杂地投向马上的陈九。

有敬畏,有好奇,有期盼,亦有深深的恐惧。

便是那些混在人群中、奉命前来打探消息的六大会馆的探子,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,生怕被那马上之人锐利的目光扫到,惹来杀身之祸。

陈九在秉公堂门前勒住马缰,翻身下马,动作干净利落,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。

他目光一扫,将门前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,微微颔首,却也未曾多言,那份沉稳与威严,已然深入人心。

黄阿贵早已候在一旁,此刻连忙上前几步,从怀里掏出一卷早已备好的、写满了字的黄麻纸,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,朗声道:“各位叔伯兄弟,姐妹乡亲!今日秉公堂开门,九爷有话吩咐,尔等听真!”

他将那黄麻纸展开,就着晨光,一字一句,大声念诵起来:

“秉公堂告示:

其一,凡我华人同胞,不幸于太平洋铁路及各处矿场、工地殒命者,其亲眷可携相关凭证,于即日起,前来秉公堂登记造册。经核实无误,秉公堂将先行发放帛金五十美元,以慰亡魂,后续若有追讨所得,再行补足。若无亲眷在金山者,由秉公堂收敛其骸骨,择吉日送回故里安葬,使其魂有所依。

其二,萨克拉门托河谷新垦两万六千英亩良田,土质肥沃,水源充沛。现招募第一批人手,精壮男丁三百名,即日启程,前往开荒。凡年十六至五十岁,身强体健,能吃苦耐劳,不畏艰辛者,皆可报名。一应食宿、农具、种子皆由秉公堂供给,按劳计酬,每月结算。凡参与垦荒满三年者,可按人头分得田亩若干,永为己业,耕者有其田,自食其力!

其三,秉公堂新设义学于花园角,延请中西先生教习中英文、算术等。凡我华人子弟,无论男女,年满七岁者,皆可免费入学。束修笔墨纸砚,一应全免。旨在开启民智,传承文化,使我华人后辈,不再受人愚弄,能以学识立足!

其四,……”

黄阿贵一条条念下去,每念一条,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更为热烈的惊呼和议论。特别是听到抚恤铁路亡魂、招人垦荒分田、以及免费开办义学这三条,更是让那些饱受苦难、几乎绝望的失业华工和死难者家属们,激动得热泪盈眶,不能自已。

“真……真的有五十蚊帛金?仲……仲肯帮手送骨灰返乡下?”

一个头发花白、脸上布满风霜的老汉,颤抖着声音问道,他的亲弟弟和儿子,都死在了修筑内华达山脉那段最艰险的铁路上,连尸首都未曾寻回,这是他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。旁边几个同样境遇的老汉也跟着抹起了眼泪,哽咽难言。

早先,为了能挣更多钱,出海的很多都是家中男丁齐上阵,未曾想埋骨他乡。

“九爷亲口应承,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,自然是真的!”

黄阿贵挺直了腰杆,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自豪。

他如今跟着陈九,也觉得自己与有荣焉,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。

如今在街面上也是被人恭敬喊“贵哥”、“贵爷”的人物了。

告示刚念完,人群中“噗通”一声,竟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齐刷刷跪倒在地,朝着陈九的方向连连叩头,声泪俱下:

“九爷!九爷大恩大德!我等……我等愿追随九爷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

“求九爷收留!我等愿为九爷做牛做马,肝脑涂地!”

为首那汉子,约莫三十出头,一脸风霜之色,手上脸上还有未愈的伤疤,显然也是个刚从什么险境中逃出来的。

他抬起头,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:“九爷!我叫李铁柱,原是码头做苦力的,前些日子被爱尔兰劳工党那帮杂种打伤了腿,如今连口饱饭都吃不上!听闻九爷为我等华人出头,今日特来投奔,只求九爷给口饭吃,给条活路!刀山火海,李铁柱若皱一下眉头,便不是爹生娘养的!”

他身后一个看着瘦弱些的青年也跟着喊道:“九爷!我叫王小栓,以前在洋人的罐头厂做工,每日累死累活,工钱却被克扣得所剩无几!我……我不想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了!求九爷收下我,我什么活都能干!”

另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汉子则泣不成声:“九爷……我……我阿弟死在铁路上,尸骨无存……九爷若能帮我阿弟讨回公道,我这条命……就是九爷的了!”

十几个汉子,七嘴八舌,哭诉着各自的苦楚,言辞恳切,眼神里充满了对陈九的期盼与信赖。

陈九眉头微蹙,并未立刻应允。

他让黄阿贵先将他们扶起,温言安抚了几句。

这般当众跪地叩头,未免有隐隐的逼迫之意,让他有些不喜。

随着一步一步站上更高的视角,他如今隐隐已经看清,在美洲这片土地,甚至不如清廷治下,官府乡绅固然层层扒皮,但是多少还有基本的秩序。

在唐人街,满满都是横行霸晒的乡党族亲、洪门分支、国内逃来的匪汉,遵循的是最原始的弱肉强食,其中鱼肉乡里的情况还要胜过清廷三分。

如今唐人街这些会馆跟水浒话本里的有何异?

怕是洋人一喊“招安”,这一片一片就要伏低做小,大喊“万岁”。

今日看他“秉公堂”霸晒,当众叩头,明日式微,就会转投他人。

今日来投,无非是想借他手中的刀枪,以后在唐人街刮血喝油。

他转向黄阿贵,压低了声音:“阿贵,带这几位兄弟到偏厅去,好生招待,茶水点心莫要缺了。回头你仔细问过他们的来历,特别是那李铁柱,看看他额角的伤是如何来的,还有其他人,过去都做过些什么营生,有无作奸犯科之举。查清楚了,再来回我。”

那十几个汉子闻言,互相搀扶着站起身,依言退到一旁,等候黄阿贵带路。

他们看得出,这位九爷,与那些会馆老爷们截然不同,行事自有章法,不是好相与之辈,心中多了几分忐忑。

正此时,街口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,比方才陈九到来时更甚几分。

只听得一声声高亢的唱喏传来,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:

“冈州会馆陈馆主到——贺秉公堂开业大吉,生意兴隆!”

“宁阳会馆张馆主到——贺陈九爷鸿图大展,财源广进!”

“人和会馆林馆主到——贺秉公堂声震金山,义薄云天!”

……

六大会馆的队伍,竟联袂而来!

各家都派了精明强干的管事,抬着贺礼,捧着锦盒。

一时间,锣鼓家伙虽然没有奏响,但那份刻意营造出来的声势,却也足以让整个花园角都为之侧目。

围观的民众更是伸长了脖子,想看看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会馆大爷们,今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。

冈州会馆的陈秉章走在最前列。

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深蓝色团花暗纹的绸缎长衫,头戴瓜皮小帽,极为郑重。

见了陈九,老远便拱手笑道:“兆荣贤侄,恭喜,恭喜啊!秉公堂今日开业,为我金山千万华人谋福祉,实乃我等之幸事,可喜可贺!”

他这声“贤侄”叫得亲热,仿佛陈九真是他自家晚辈一般。

他身后,宁阳会馆的张瑞南、人和会馆的林朝生等人亦是满面春风,纷纷上前道贺,言语间那叫一个亲热熟络,仿佛年前在关帝庙前那场剑拔弩张、血溅五步的“摆茶阵”,从未发生过一般。

陈九心中冷笑不止,面上却也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客套,一一还礼。

几人正你来我往地寒暄着,街口又是一阵更为响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沉稳有力,与方才会馆队伍那略显杂乱的脚步声截然不同。

“至公堂赵龙头到——贺秉公堂开业大吉,义气长存!”

唱喏声落,赵镇岳已在十数名身着黑色短打、神情冷峻的精悍武师的簇拥下,缓缓行来。

老坐馆今日亦是一身黑色暗花绸衫,手中拄着那根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龙头拐杖,目光扫过门前众人,最后落在陈九的身上,眼神复杂难明。

既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欣慰与赞赏,亦有几分同道中人的警惕与审视。

“阿九,”

老坐馆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山,听不出喜怒,“开堂大吉,我来迟一步,莫要怪罪啊。”

陈九心中一凛,行了个礼。

那日关帝庆典过后,他这个红棍隐隐和至公堂多了几分裂痕,默契地互不来往,没想到今日赵镇岳竟然亲至。

赵镇岳微微颔首,目光转向一旁的陈秉章和张瑞南等人,语气平淡地说道:“几位馆主今日倒是来得齐整,看来我金山华埠,今日是要共襄盛举了。”

他这话看似平常,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,让张瑞南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。

张瑞南等人见状,忙又是一番谦恭见礼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
他们心里都清楚,眼前这位至公堂的老龙头,借了陈九这个“红棍”虚职,此刻威势还胜过前几年,只要陈九一日挂着这个名分,他们轻易也动弹不得。

一时间,花园角这小小的秉公堂门前,竟汇聚了整个金山华埠最有权势的几方人物。

那些原本围观看热闹的民众,更是伸长了脖子,屏息凝神,大气都不敢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