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笔尖悬在空中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窗外,陈九正扛起一根粗壮的圆木,脊背的线条在汗湿的衣衫下绷紧如弓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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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阿彬大步走了过来,他刚从船上下来,眉宇间带着几分凝重。
他穿着件厚实的夹袄,腰间那柄惯用的剖鱼短刀却擦拭得雪亮。
“九爷,”张阿彬走到陈九身侧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海风的沙哑,“昨夜咱们有两条船在南湾边上收网时,撞见了几个红毛鬼的船,鬼鬼祟祟的,不像是打渔,倒像是在探咱们的虚实。”
陈九目光一凛,从远方的海面收回,转过头看着张阿彬:“看清是红毛无疑?”
“天黑雾大,看不太真切。”
张阿彬摇了摇头,“他们没敢靠太近,一见咱们的船亮灯,就立刻掉头溜了。不过船型是爱尔兰佬惯用的那种快艇,船上的人影看着也都是些壮汉。我手下的兄弟说,瞧着有几分眼熟,像是之前在鱼市的打手。”
他顿了顿,眉头锁得更紧了:“这几日,南滩鱼市那边也不太平。暗地里有人放话,谁跟咱们捕鲸厂走得近,就砸谁的摊子,断谁的货路。有两家胆小的鱼档,已经被迫关了门。”
陈九冷哼一声。
“狗急了也会跳墙。”张阿彬叹了口气,望向波涛翻涌的海面。
“九爷,这帮红毛鬼在金山势力盘根错节,工人党、码头帮、屠夫帮,哪个都不是善茬。两次虽然打得他们元气大伤,但他们人多,恐怕还要处心积虑地寻仇。”
陈九沉默片刻,“船只和板房的修造不能停,人手也要继续操练,特别是火枪队,不能松懈。”
“他们想来打探寻仇,咱们就偏要把这鱼市的生意做到他们眼皮子底下去,做到整个金山湾都知道!”
“阿彬,你多派些机灵的兄弟盯着,海上和鱼市的动静,一有风吹草动,立刻回报。另外,告诉咱们的渔船,最近出海,带足家伙,遇上落单的红毛船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,“不必客气。”
张阿彬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。九爷放心,咱们渔家人,不怕浪高,更不怕那起子烂仔!”
忙忙碌碌,一切都在朝着陈九规划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前进。
只是,平静的水面下,暗流从未停止涌动。
这日还未等入夜,黄阿贵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,一进门就拉住陈九的胳膊:“九爷!出大事!”
“讲。”陈九放下手里的斧头。
“唐人街那边传话出来,”黄阿贵压低声音,脸上带着几分惊惶。
“协义堂的人……动作很多,不仅从外面收拢了不少人手,还不知道从哪里添了不少生面孔,冈州坐馆陈秉章托我给你传信,叶鸿放话要在关帝庆典祭祀那天找回场子!”
陈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:“协义堂这是想摆场子开大片?”
赵镇岳前脚同他讲关帝庆典做事,后脚协义堂就扯大旗。怕不是赵镇岳朝各方摊牌要晒马,至公堂想借这件事立威。
再想深些,六大会馆不出声,是不是摆明等血流成河再分猪肉?!
“不止,”黄阿贵咽了口唾沫,“陈秉章还说,不止人和会馆,宁阳和三邑会馆最近跟他们走得很近,暗地里给了不少银钱和军火支持。这几家会馆怕是铁了心要除掉咱们这根眼中钉!”
“还有,赵坐馆那边也递话来了,”黄阿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,“至公堂最近也麻烦不断,协义堂的人四处挑衅,砸了他们好几个铺面,赵坐馆说他也会执定人马,到时候跟九爷你点兵!”
陈九接过纸条,上面只有寥寥数字,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。
“跟我点兵?”他冷笑一声,“借我的刀斩自己的柴?”
“个台扎得这么靓,系要逼我要带人跳火坑….”
“九爷,那咱们去不去?”黄阿贵有些担心,“这摆明了是坐山观虎斗,协义堂肯定准备了好手,六大会馆也不会安好心……”
“去。”陈九将纸条揉成一团,丢进火堆,“当然要去。”
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木屑,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操练的队伍。
“有啲数,阎王簿早就记实!”他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他们想坐得安稳睇大龙凤?咱们就烧铺红过火烧云!”
“明刀明枪地打,那更好!”
“不要声张,出去安排好。所有外出采买、运货的人手,这几天忙完之后全部撤回捕鲸厂!十五那天,我亲自挑人,跟我去唐人街——”
“关二爷要睇戏,咱们就唱套《单刀会》!我等他们备定棺材——亲自送他过咸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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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,炼油房改造的厅里灯火未熄。林怀舟就着昏黄的煤油灯,核对着今日渔获的入账和新一批木材的开销。
算盘珠子在她纤细的指尖下噼啪作响,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她微微蹙着眉,神情专注。
她不知道外面如何血雨腥风,只是想把自己的事做好。
自从陈九将账目和孩童的启蒙教学交给她后,这方小小的天地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。
她享受这种凭自己本事立足的感觉,每一笔清晰的账目,每一个新学会汉字的孩童,都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实实在在的价值。
只是,这种安稳中,总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别扭和惶恐。
白天在晒场,阿萍姐又笑着打趣她:“林先生算盘打得精,人又生得靓,难怪九爷把你当眼珠子疼。
昨儿个采买的细棉布,九哥特意吩咐要先紧着你做两身换洗衫呢。”
王氏婆婆也在一旁帮腔:“系咯系咯,怀舟妹子,你睇九哥几识做,今时今日有膊头有腰骨又识顾家嘅好男仔,打晒灯笼都难揾啊!”
妇人们善意的玩笑和撮合,落在林怀舟耳中,却像一根根细密的芒刺。她们看她的眼神,那种“理所当然”将她视作陈九女人的目光,让她浑身不自在,仿佛又回到了广州府那个压抑的宅院,被三姑六婆围着审视、评判,安排她的终身。
“九爷的女人”、“未来的当家娘子”……这些称呼像无形的枷锁,悄无声息地想要将她捆住。
她知道,在这群饱经风霜、急于重建秩序和家庭的人们眼中,她一个单身女子,得头领看重,被默认为一对,再正常不过。
可她心底那份对自由的执念,那份曾被逼婚悬梁、九死一生才逃脱的惨痛记忆,让她对任何形式的依附都充满了本能的抗拒。
她感激陈九。感激他从于新手中阴错阳差将她“救”下,感激他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,更感激他尊重她的才学,让她能凭本事吃饭,而不是像货物一样被估价、被安排。
她甚至……无法否认,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滋生出的复杂情愫。见过他指挥若定调度百人的威严,也见过他面对小哑巴和丁香时笨拙而真挚的温柔。
这种强悍与脆弱的交织,责任与杀伐的并存,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。
可是,这份好感越深,她内心的恐慌就越甚。她害怕自己会再次陷入依赖,害怕这份情感最终会变成束缚,将她好不容易争来的自主权一点点吞噬。
她逃离了一个牢笼,绝不想再走进另一个,哪怕这个牢笼看起来更温暖,甚至带着诱人的光芒。
陈九似乎对这一切懵懂未觉。他待她,确实比待旁人多了几分客气和尊重,但也仅止于此。
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言语或举动,甚至在她整理账目到深夜时,也只是默默让阿福送来一碗热汤,嘱咐一句“早些歇息”,便转身离去。
这份恰到好处的距离,本该让她安心。可偏偏,就是这份“不懂”,这份“君子之礼”,让她更加纠结。
他为何从不提及那些流言蜚语?是浑不在意,还是……也默认了这一切?他那偶尔流露出的关心,究竟是出于对“先生”的敬重,还是……掺杂了别的什么?
她怕他开口,怕他某一天会用那种她熟悉的、不容拒绝的语气,给她一个“名分”。但她又隐隐希望他能说些什么,打破这份暧昧的尴尬,让她可以干脆利落地表明心迹,划清界限。
这种矛盾的心情,像涨潮时的暗涌,日日夜夜在她心底翻腾。
灯花噼啪一声爆响,惊得她回过神来。林怀舟甩了甩头,将账册用力合上。无论如何,她告诉自己,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她拿起桌角新买来的《幼学琼林》,那是她明日要教给孩子们的课本。
“男子须读五车书,妇人惟务三从义……”她低声诵读,试图用圣贤的文字,压下心头那抹因一个粗犷男人而起的、不合时宜的涟漪。
可是读着读着,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。
未嫁从父,既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这书里面轻飘飘的规训,却让她更加痛苦难名。
窗外,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,如同她此刻纷乱难平的心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