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变化快得让他心惊,又隐隐有些担忧。这条路太险,行差踏错半步,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都要醒定啲。”
老人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站起身拍了拍陈九的肩膀,“累了一日,早些歇息吧。外头有我同崇和睇水。”
梁伯佝偻着背影消失在门外。陈九坐在床沿,久久未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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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海浪声声,屋内油灯渐暗。
角落的阴影里,小哑巴一直蜷缩在那里,抱着膝盖,像一只警惕的小兽。
他听不懂那些关于会馆、堂口、鸦片的复杂言语,但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杀意。
他能看懂陈九脸上那挥之不去的疲惫,看到他擦枪时手掌因为用力而泛起的青筋,看到他谈及未来时眼中偶尔闪过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。
在小哑巴的世界里,陈九是唯一的依靠,是父亲一样的存在。
是他把自己从古巴的烈日和监工的皮鞭下带出来,是他给了自己食物和庇护,是他会抓自己的手,温柔地摸自己的头。
他见过陈九杀人时的狠戾,那染血的侧脸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;也见过他面对死去兄弟时沉默的哀伤,那挺直的脊梁也会有垮塌的瞬间。
他不懂那些大人口中的“公道”、“规矩”,他只知道,谁敢伤害陈九,谁就是他的敌人。
当梁伯和陈九谈及那些危险的字眼时,小哑巴的心就紧紧揪在一起。
他悄悄将怀里那把陈九新送他的转轮枪握得更紧,枪身冰凉的触感才能给他一丝安全感。
他害怕,害怕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会像黑夜里的鬼魅一样扑上来,夺走他的“九哥”。
此刻,看着陈九独自坐在床沿,身影被灯火拉长,显得异常孤单。小哑巴悄无声息地挪到床边,伸出小手,轻轻拽了拽陈九的衣角。
他不知何时拽过来了陈九的羊毛外套,正踮脚往他肩上披。
孩子够不着,固执地要往他身上放。陈九侧过身,任由那双小手把外衣裹在自己肩上。
这件缴获自爱尔兰人的厚外衣,还沾着之前火并时的血腥和硝烟味,洗也洗不干净,但小哑巴之前都会偷偷把它拿到后院晒太阳。
陈九回头看见男孩独眼里满是担忧和依赖。他心头一软,那份冷漠的杀意瞬间瓦解。
“傻仔,”他揉了揉男孩的头发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,“九哥冇事。”
油灯终于熬干了,火苗挣扎几下,熄灭了。
黑暗中,陈九把小哑巴拎到自己的矮床的角落里,那是整间屋子最干燥的地方。他粗手粗脚地扯过被子盖住孩子。
“睡吧。”
他躺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。
小哑巴蜷缩在床脚边的垫子上,眨巴着自己剩下的那只眼睛。
黑暗中,陈九听着屋外规律的海浪声,和屋内孩子均匀的呼吸声,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。
明天…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,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。他闭上眼,任由疲惫将他吞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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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治九年腊月初十,距春节仅余二十日。
金山湾跟老家的气候很像,只是冬日阴雨格外的多,加上海边风大,总是让人觉得冷。
好在这几日是难得的大晴天,驱散了一丝潮湿。
北滩废弃捕鲸厂的海岸线已是人声鼎沸。咸涩的海风卷着鱼腥与新木头的清香,吹过这片由血与汗浇灌出的新生之地。
捕鲸厂,陈九如今总爱称这里为“华人渔寮”,仿佛这般便能将故土咸水寨的魂灵钉在这异乡的海岸。
他站在新搭的了望塔顶层,这是用粗圆木加固过的炼油厂烟囱改建的,离地足有五丈高,晚上如果有船出海,还有点起大火盆当近海的灯塔使用。
还在一般渔船不走太远,也勉强够用。
他裹紧了那件缴获的爱尔兰人羊毛外套,袖口露出洗到甩色的粗布底衫。
脚底下,旧时臭腥烂滩而家初初成气候。
三十七间崭新的木板屋沿着海岸线延伸,屋顶压着浸透桐油的黑色油布。
这是劳工们在他带人远走萨城之后日夜赶工的成果,每一根木桩都浸透了汗水,每一块木板都寄托着对安稳的渴望。
几十个汉子正跟着阿炳叔做工,手巧的木匠领队,在旁边新盖的工棚里敲敲打打,刨花飞溅,松木的清香混着海风飘散。
他们正在赶制新的晾鱼架和腌鱼的大木桶,开春后,渔获量势必大增,这些都得提前备好。
“嘿咗!”
“出尽力!”
号子声此起彼伏。
阿炳叔叼着个木棍削尖的笔,拿着墨斗线在木料上弹出一道道黑线。这老船匠如今成了渔寮的“工头”
建房、修船、打家具,样样都要经他的手。他身后跟着几个从铁路工地来的木匠,正埋头锯木刨花,木屑纷飞。
“梁头讲过年前要起多十间屋!”阿炳叔吐掉嘴里的木头渣子,“手脚都麻利些!手快有手慢无!等下饮鱼汤!”
人群里爆发出欢呼。对于班铁路上成日担心没命,饿过饥的苦力来讲,碗滚热鱼汤就是最好的早饭。
渔寮中央的空地上,王崇和正带着三十几个青壮操练。
“扎马!沉腰!脚抖过鸡仔想冲去劈友送死啊?!”
三十多个半大小子和精壮汉子咬着牙扎稳下盘,粗布棉衣下的肌肉线条在晨光中绷紧。
王崇和眼风扫过每张脸,偶尔上前执正姿势。他不多声,但每个动作都带住冷风,搞到想偷懒的后生仔不敢喘大气。
他如今是捕鲸厂的总教头兼“陀枪队”话事人,负责所有人的武力训练和厂区警戒。
这个沉默寡言的莫家拳传人出招毒辣,木棍对打绝不留手,短短几日已经有七八个细路挂彩。
但没有人敢炸毛,连番血战早教识大家,在金山这个人食人的地头,拳头不硬就任人鱼肉。
卡西米尔带着黑人兄弟站在一旁,他们体格强壮,也跟着一板一眼地学着拳脚。虽然语言不通,但王崇和几个简单的手势和示范,他们也能领会七八分。
这些黑人兄弟如今是渔寮最可靠的巡逻力量,他们夜里警觉得很,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。
东头新辟出的空地上,十几个阿姐围住几口大锅忙到踢脚。
那是从唐人街买回来的家当,此刻锅里正“咕嘟”煮着鱼粥,飘出的香气让整个渔寮都活泛起来。
阿萍姐挥舞着大勺,嗓门洪亮地指挥着:“落少少点盐啦!琴日的鱼粥咸到苦!”王氏则带着几个年轻媳妇搓洗渔网,碱水泡得她们指节红肿,脸上却带着笑意。
西边更是热闹。二十几个赤膊汉子喊着号子,将碗口粗的红松木桩一记记砸进滩涂地基。
这是在扩建新的木板房,新投奔来的渔民家眷越来越多,新盖的屋子早已挤不下了。
张阿彬之前带来的南滩渔民是拖家带口来的,加上这半月陆续投奔的散工、苦力,捕鲸厂如今已近五百口人。
陈九的目光掠过这片勃勃生机的景象,心头却沉甸甸的。
人多了,嚼谷、用度、管理都是问题。最让他忧心的是,看似平静的渔寮,实则暗流涌动。
渔寮表面平静,暗里却涌住漩涡——古巴旧部、萨城的苦力、长毛军老鬼之间彼此还陌生,总是自己人扎堆;渔民跟实张阿彬自成一派,对他表面恭敬未必服气;捕鲸厂旧部龙蛇混杂,忠心还要慢慢试。
更别提,外头还有虎视眈眈的爱尔兰劳工党、六大会馆,市政厅,以及那个深不可测的铁路公司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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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九哥,想乜?”阿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,少年脸上沾着灶灰,手里还捧着个烤红薯,“冯师傅刚烤的,趁热!”
陈九接过滚烫的红薯,暖意从掌心传到心底。他掰了一半递给阿福:“就快过年,你话……今年我哋过唔过到个安乐年??”
阿福啃着红薯,含糊不清道:“实得!有九哥同梁伯睇住,我哋惊条铁!”
少年眼里的光芒那么纯粹,让陈九一时语塞。
是啊,至少要让大家过个安稳年。
他将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,捕鲸厂的船队已经出海,白帆点点,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。
只是,这希望的背后,是刀光剑影,是步步惊心。
他知道,这渔寮初成的平静,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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