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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那些云雨(2 / 2)

正厅内杀机四溢,几大会馆连同后面椅子上的同乡会宿老均是神色激动,盯紧了这个不急不忙的后生仔。

“林馆长!”阳和会馆的老馆长突然剧烈咳嗽,枯瘦的手攥住椅背。他年纪很大了,几乎不怎么出面,脸上布满褐斑,声音却仍洪亮:“陈九纵有千般不是,终究是洪门红棍,至公堂的人!你们喊打喊杀,是要和赵镇岳撕破脸?”

“赵镇岳?”三邑会馆馆长李文田嗤笑,“至公堂如今被协义堂压得抬不起头,连都板街的香火钱都收不齐!陈九若真忠心,手底下的人怎会不闻不问?”

他转头盯住陈九,细眼中精光闪烁:“你无非是想学洪xiu全,借‘公义’之名,行割据之实!”

陈九放下筷子,瓷碟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满室霎时寂静。

“ 李馆长读过《天朝田亩制度》?”他抬眼看向李文田,嘴角勾起讥讽,“可惜太平军败了,清妖依旧坐在龙椅上。若我真要学洪xiu全,此刻该带人杀进会馆,焚账本、分银库,何须坐在这里听诸位念经?”

“你!”李文田拍案而起,茶汤泼湿袖口。

“够了!”陈秉章拐杖重叩青砖,浑浊老眼扫过众人,“今日是议和,不是骂街!”他颤巍巍指向角落的秦叔,“陈九,这人是太平军残部,被叶堂主擒来,说了你在萨城干的诸多事,除了杀人,你还得罪铁路公司,引火烧身,这个我们承担不起!”

“你若真想谈,先给我们一个交代!”

秦叔独眼肿胀,血痂糊住半边脸,却仍咧嘴大笑:“九爷!这帮老棺材瓤子怕你,怕得要死!他们连街边乞丐讨饭都要抽三成利,却满嘴仁义道德!杀光他们,唐人街才……”

叶鸿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抽他的嘴巴,王崇和看了一眼陈九,大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,一拳打在肋下,让他顿时跪地,口吐酸水,痛不能言。协义堂打仔一拥而上,立刻就要火拼。

“都住手!”陈九低喝一声,起身走向秦叔。协义堂打仔下意识退开半步,为他让出一条路。

“掟呢只狗出去!”(把这只狗扔出去!)

陈九看着跪地的叶鸿,给捕鲸厂的汉子递去了眼神,黄阿贵抢先一步上前,夹住了叶鸿的脖子往外拖。

陈九知道,此人作为洪门大佬,一番表演多半也是为了激起矛盾,倒不至于真的如此嚣张跋扈,只是单纯看他不顺眼,想哄他出去。

协义堂的打仔还想上前,陈九直接转身盯着圆桌上的六大馆长。

“还要不要谈!”

“不谈就即刻开片!”

“我这帮兄弟,最钟意在人哋灵堂前面摆酒!”

满室死寂。阳和会馆的龙头别过头,林朝生攥紧茶盏,张瑞南的扳指几乎捏碎。

“陈九,你真我这班人不敢杀你?”

“陈九!”陈秉章突然嘶声开口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

陈九扶起了老秦,递给一边的汉子,自己折回圆桌上,一一扫视过众人开口,“你哋摆落呢台霸王局,埋伏班刀斧手,再请个洪门老叔父做戏.....”

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,“系咪要我跪低叩头?仲想我给什么好面色?我不过系条烂命仔,边够各位会馆大爷金叵罗咁矜贵!(怎么比的过诸位会馆大爷命金贵!)”

“我死咗唔打紧,后边有几百手足帮我挣命,惊条铁!我赶他出去不是为了驳你们面子,现在才是要好好和你们谈。”

陈九知道这些人恨不得此时乱刀把自己砍成肉泥,但是看见老秦被如此对待,六大会馆馆长之间乱飞的眼神,倒是让他明白了这些人藏在心里不敢明言的恐惧,这些人怕洪门,更怕太平军。

杀了赵镇岳,还有数不清的洪门兄弟过海报仇,杀了他陈九,还有太平军的梁伯、陈桂新在背后疯癫,眼下,他这个新会陈氏的小渔民,反到勉强算半个“自己人”。

“诸位,落席吧,我个肚饿到打锣,吃过咱们好好谈。”

“今日许多事要讲清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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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大的正厅和院子里挤满了人,看着陈九不急不缓地吃喝。

馆长之间的目光暗流涌动,身后靠墙坐着的同乡会、堂口之间也是各自交换眼神,神色不一。

最后还是递了个眼神给陈秉章,让他这个冈州会馆的人开口。

按族谱论,他是新会陈氏,江门这一大支的族老,跟陈九是一个祖宗。

按屁股论,他是冈州会馆的馆长,金山所有新会族人的话事人。

陈秉章无奈环视四周,滚出几声咳嗽。

“唐人街十二个叔父联名落帖,要你死的人能从都板街排到咸水海……”

他这句话刚出口,旁边好多人顿时就变了脸色。

“秉章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秉章叔,你讲乜鸠话?”

陈秉章看了一眼那个急得跳脚的同乡会会长,吐出一句“稍安勿躁,让我把话说完。”

“有人话要暗杀你,有人讲要拉拢你,有人想收你皮,有人要唐人街所有铺头断你米路,仲有人要揽住鱼死网破,一齐死……。”

他忽然扬起拐杖指向院子两侧站着的刀斧手,“睇见未?唐人街中华公所的子弟专斩忘祖之人!”

“叔公怕是老糊涂了。”

陈九夹起一筷白切鸡,姜葱蘸料淋在晶莹的鸡皮上,“我猜各大会馆开赌档开鸦片馆放贵利,收钱收粮时边个讲过‘忘祖’二字?。”

地面的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三邑会馆馆长李文田猛地起身,“后生仔,你当唐人街是你讨饭吃的滩涂地?今日六馆联审是给你脸面!”

“联审?”

陈九筷子重重拍在瓷碟上,“我陈九第一次听,祠堂班吸血蛆够胆审我斩人把刀!”

“你欺我刀不利也?!”

“我今日敢走进来,就没想着全须全尾的回去!”

正厅霎时炸开七嘴八舌的喝骂,打仔们的短斧蠢蠢欲动。

“当年昭公船沉外海,荷兰鬼的炮舰轰烂了你们这一支的男丁。”陈秉章的声音突然沙哑,“是新会各房凑钱重修的屋檐,是我江门这一支送的楠木供桌!”

张瑞南突然阴恻恻接口:你今日杀协义堂的人,烧会馆的产业,跟当年红毛鬼有什么分别?

“当然有分别。”陈九拎起茶壶自斟自饮,“红毛鬼要我哋跪住死,我要你哋企直做人!”

“陈九!”陈秉章叹了口气,“你今日得罪六馆,来日必遭反噬!华人讲究宗族伦理,你背离祖宗,迟早众叛亲离!”

“背离祖宗?呵,若果我陈氏太公知我哋在异乡做猪做狗……”

他仰头望向冈州会馆的匾额,看着关帝圣君的画像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怕是要掀了棺材板,骂一句不肖子孙。”

正厅陷入死寂。

檐下新会子弟的刀刃微微低垂,几个年轻后生眼神闪烁。

“好大的口气。”林朝生捏着茶盖拂去浮沫,“你可知唐人街每日多少张嘴要吃饭?会馆不收规费,同乡会不开赌档,不贩鸦片,你让那些新来的四邑仔去抢鬼佬的面包吃?”

陈九突然起身,走到圆桌的主位,却没有坐下。

“旧年腊月,宁阳会馆在码头扣下三百新客。”

他手指抚摸过桌沿,看着张瑞南,“每人签下二十美元‘担保金’,转头就把人卖给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。每个苦力抽五美元人头费。”

“我说的对不对?”

他说完,又转向李文田。

李文田脸色骤变,“我刚来金山不久,你们三邑会馆的账房在都板街当众打断个台山仔的腿,只因他受不了铁路上的盘剥,逃契。好不容易跑出来却被你们抓到。”

“至于协义堂……”陈九转头看向那些打仔里面,有些人不自觉躲开他的眼神,“在中国沟逼死的劳工不下十个,最小的后生仔才十四岁。”

王崇和站在院子中央,刀鞘突然重重磕地。打仔齐刷刷后退半步。檐下阴影里,有个年轻后生突然抬手抹了把眼睛。

“够了!”张瑞南受不了这样的羞辱,当众呵斥,“会馆有会馆的规矩,轮不到你个四九仔说三道四!”

“规矩?”陈九突然嗤笑,“我以为你们的规矩是带着同族的男丁吃好活好,不是缩在唐人街吸自己人的血!”

“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!”不知道多少人被他这番话刺痛。

陈九没有回答,笑容里有些玩味。

正厅梁柱间忽然卷过阵阴风,几十盏烛火齐齐摇曳。几个老馆主下意识望向供桌上的关帝像,神像怒目圆睁的脸在光影交错间竟显出几分悲悯。

“陈九!”

张瑞南喝下一口冷茶,知道不能继续放任他在这里胡说,直指核心,“说吧,你到底想要什么!”

“实话告诉你,今天我们找你来是想和谈的,但如果谈不拢,那些刀斧手就在这里候着,就算是你捕鲸厂尽数打来,今日我也做主在这里留下你的命!”

“我看你如此咄咄逼人,想必是早就有说法,说出来让我等听听。”

陈九转身直视老人,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要你们斩断烟档、赌馆、鸡窦的污糟财路,实同咬你们的老命冇分别,但是做了这么缺德生意,总该有所表示。

“我要你们各会馆从这些生意里抽水,协定一个数额,以中华公所的名义,在花园角建一所义学。”

“还有把唐人街的医馆都集中起来,别再分是谁家的,建一所大的中医诊所,给大家伙看病。”

“要不是这件事单靠我做不成,我根本懒得分这个名分给你们。”

花园角是唐人街外围的一个小广场,每日早晨都会聚集了许多华人,在这里蹲着等着招工,人最多,消息也最为灵通。

“发你嘅春秋大梦!”林朝生拍案而起,“你当自己是谁,一句话就让六大会馆掏钱?当我哋系善堂咩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