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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那些云雨(1 / 2)

陈九是一个很骄傲的人。

似乎他生来就这样。

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,宽厚、仁义,手把手教会了他打渔,嘱咐他渔家命贱,让他小意过活。

母亲是个不怎么爱做决定的小妇人,喜欢笑,常年劳作,却仍然乐观。

生下的陈九却顽固的像石头,渔家的事样样都做的好,陈家祠堂的私塾他也读的最好,从小就是咸水寨的孩子王。渔村的生活很自由,从小到大父亲的教育没能磨灭他骨子里的骄傲,反而让那份气更盛。

似乎他生来就看不起那些垂垂老矣,落入尘埃里的卑微神色。

父亲懂他,有一天晚上突然叹气,说他的性子不像是自己,反而像是陈九他叔公陈昭的孩子。

咸水寨没人不知道陈昭的大名,甚至整个新会姓陈的也没有几个不知道“昭公”的。

同治二年,陈昭带着三十名宗族子弟下南洋,为大家讨一口活路。

临走时,整个寨子一起供奉了“妈祖”和“拿督公”,为船队祈福。

短短几年,船队打通了航线,从珠江出发,经海南岛近岸航行至越南芽庄,一条航线养活了整个咸水寨,船队规模渐大,新会很多渔民也纷纷加入。

仅在同治六年,陈昭带领的船队就七下南洋。

到同治七年,满载稻米和银信的船队被荷兰殖民者的船堵在海上,

陈昭带着人引船到暗礁区,点火油撞沉了大船,整个船队十不存一,仅有几个小船逃回了新会。

整个咸水寨的大半数男丁几乎全死在海上,寨子至此一蹶不振。

家家户户披麻戴孝。

陈家祠堂的私塾也断了,要不是其他族支接济,恐怕村子剩下的老弱得饿死一半。

“红毛番鬼莫猖狂,俺有火船共雷桩,敢来占俺老祖海,送你沉底见龙王”。

家家的娃仔都会唱。

陈九的父亲也没能幸免于难。

过去这么多年,陈九才明白那夜父亲的叹息,生在乱世,性子刚烈,又有不给人当狗的骄傲,迟早要身为利刃,以血明志。

对于一个父亲而言,看儿子要走向这样的人生,又如何不难过、担忧。

刚刚成年就遭此大难,让这个渔家男儿的气胆反而再无人阻拦,一路驰骋,却是绽放在了美洲土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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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人街有唐人街的默契。

每一个来金山的华人都逃不过这片“飞地”,这是美洲华人的大本营,也是集散地。

唐人街很少动枪,大概也是这些趴在街面上享福的会馆、堂口私下的决议,除了动枪会引来鬼佬的目光,还有重要的一条,也是不希望这片供养大家的土壤里养出“于新”和“陈九”这样的豺狼。

手里拿着枪,对着谁的脑袋都敢干,这让这些宿老们惶恐、寝食难安。

毕竟唐人街不大,一把洋枪抽冷子放一下,半辈子荣华富贵就此烟消云散,所以街上对枪的管制是前所未有的严格,更不要说纵马扬鞭。

在知道陈九这个杀星回来之后,他们很快地就做出了反应。

譬如陈九此时拉紧缰绳,抬头望去,两侧店铺纷纷关上了门,二楼的窗户后面影影绰绰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陈秉章拄着乌木拐杖立在一间铺面

“兆荣兄弟。”

“今日备了薄酒,可否赏光一叙?”

黄阿贵在陈九身后冷笑:“陈馆主好大的阵仗。”

他指了指街边屋檐下站着的四名短打汉子。

王崇和的手指无声地把住刀柄,刀鞘与腰带摩擦出细微的咯吱声。何文增的折扇停在半空。

“鸿门宴?”陈九翻身下马,毡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眉眼。

拐杖重重叩在铺面前的木板上,陈秉章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:“新会陈氏祠堂出来的后生,连族老的酒都不敢喝?”

陈九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
“带路。”

陈秉章拄着拐棍站在阶前,长衫下摆沾着些泥点子,眼珠在陈九腰间转了两圈,最终落在他握缰绳的手上。

虎口和手指上满是茧子和伤痕,不同于他握在拐杖上褶皱的皮肤。

老人发出一声叹息。

进了院子,陈九抬眼望去,二楼栏杆后闪过几道黑影。

冈州会馆的飞檐斗拱压得很低。

檐下两侧密密麻麻站着几十号打仔,清一色短打绑腿,后腰鼓鼓囊囊。有人攥着砍刀,有人攥着长棍,最前排几个汉子脖颈青筋暴起,手里拎的是短柄斧。

“陈叔公。”

“阵仗咁大,惊我食霸王餐?”

“入席先。”老人侧身让路,拐棍尖扫过陈九鞋面,“菜凉了,可惜。”

会馆正厅的酸枝木圆桌铺张很大,桌中央摆着白切鸡,鸡头正对主位,旁边是烧鹅、梅菜扣肉,还有一盆颜色喜人的海鲜粥。清蒸石斑鱼冒着热气,褐色的茶汤在白瓷杯盏里翻滚。

六把太师椅围着主位空悬,各大会馆的馆长如庙中泥塑般端坐。

圆桌外围靠墙的一侧摆着十几把椅子,坐了很多年纪稍长的。协义堂堂主叶鸿盯着陈九的身影,不紧不慢地喝茶。

“九哥!”叶鸿突然咧嘴,露出一口有些发黑的黄牙,“萨城嘅烂泥沟养人喔?面色红过关二爷!”

陈九没接话。他的目光扫过圆桌。

宁阳会馆张瑞南侧坐着,人和会馆林朝生端着茶盏转头看他,三邑会馆李文田捂着帕子咳嗽。还有两个陌生的老人,想必是素未谋面的阳和、合和会馆的馆长。

中华公所除了致公堂,倒是齐全。

这些老狐狸的眼神悄无声息地缠上来。

黄阿贵咽了口唾沫,后脖颈的汗浸透衣领。王崇和皱了皱眉毛,跟近一步。何文增有些诧异,转头看向门口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坐主位。”

陈秉章颤巍巍指向那张空椅子,“新会仔,你今日请唐人街吃云吞,我们几个也该有表示,今天该你食头啖汤。”

满厅目光如箭,钉在陈九粗布棉衫的补丁上。

黄阿贵刚要开口,却见陈九径直走向末席。他拎起条凳“哐当”摆在圆桌与空隙间,“陈馆主怕是记错了,我陈九是咸水寨渔家仔,坐不得祠堂正席。”

满室寂静中,协义堂堂主叶鸿的茶碗重重一磕:“陈九!萨城杀我手足十七人,这笔数点计?!”

“计?”

陈九慢条斯理用筷子撕着鹅肉,“协义堂在中国沟开六间烟馆,三间赌档,四间鸡笼,逼寡妇卖女还债,三岁细路发热都要刮出三毫子香油钱。”

“我问问你,这笔数,我同边个计?”

话音未落,门外突然传来拖地声。

两个打仔架着个血人跌进来,麻袋罩头,血肉模糊。

是太平军老兵秦叔!

叶鸿的嗤笑格外刺耳。他吐出半片茶叶,“早听说捕鲸厂的九爷骨头硬,杀性重,主位椅都瞧不上……在萨城还杀光了堂口和会馆的管事、兄弟,是想做咩?”

“睇清楚!”叶鸿提高音量,“你当宝嘅太平军,早就交代清楚了!……”

陈九的筷子停在半空。秦叔右眼肿得睁不开,嘴角却挂着笑:“九爷…无需管我…一群死扑街…”

“啪!”叶鸿的茶碗砸碎在秦叔额头,“叼你老母!当住六馆面仲敢嘴硬?!”

他刚直起身,王崇和的刀已出鞘三分抵住他后颈。寒铁贴上皮肤的瞬间,协义堂二十几个打仔齐齐起身,碗碟碰撞声如暴雨骤至。

“收声。”

陈九放下筷子,“我等你们找我,却没想到让一条狗在这里乱吠?”

叶鸿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。他刚要拍案,陈秉章的拐杖突然横扫,将一个茶盏砸得水花四溅:“今日请诸位来,是要议金山华工的生路!不是看你们耍把式!”

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。

宁阳会馆馆长张瑞南率先打破沉默。他年过五旬,两撇鼠须微微颤动,语调阴柔:“陈九,萨城的事,你做得太绝。”

他瞥了一眼被捆在角落的太平军老兵秦叔,“协义堂十七颗人头落地,会馆的管事被吊在烂泥沟示众……你让唐人街的馆主们怎么想?你是想杀光在座这些人自己坐金山龙庭咩?!”

“你去见过了赵镇岳,知唔知他会怎么想?”

“张馆主说笑了。”陈九拾起自己盘子里的一片鹅肉,蘸了蘸冷透的梅子酱,“我杀的是吸同胞血的蛀虫,岂能相提并论?”

“蛀虫?”人和会馆馆长林朝生冷笑起身,食指直指陈九鼻尖,“协义堂收保护费、开烟馆,哪一样不是为养活中国沟的老弱?你倒好,一刀切了萨城的财路,一把火点了鬼佬的工厂,引来巡警和侦探在中国沟大肆搜查,逼得几百张嘴来金山讨饭!如今你倒是风光返嚟,兵强马壮,下一步是不是要吞并六大会馆的产业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