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归根到底,金山的大华商争着做良民,跟鬼佬的官员勾手指,站在一起肩贴肩,才不管底下人的死活,六大会馆忙着向新移民收保护费,开赌档鸦片馆挣钱,至公堂主动切割黑帮成分,才让这些目空一切的疯癫烂仔上位。”
“现如今,来金山的同胞兄弟天生一盘散沙,想要不被人欺负。不是去同乡会馆拜码头,就系落黑帮社团做四九仔卖命,要不就是老老实实交平安银,没有的选。”
梁伯点点头,“你读过书,日日看报纸,还是比我老汉醒目,看的长远。”
他叹了一口气,“所以咱们要替人出头,恐怕是要跟外面这些往窝里捞钱的对着干啊。至公堂容得你几耐?话唔定听日看清了你的路数,就第一个做了你这个红棍。”
“算啦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讲啦,萨架缅度(萨克拉门托)点杀出条血路?阿忠讲到口水干都唔明。”
“那汉子你也知道,是个嘴笨的。”
陈九点点头,由遭遇炸铁轨、火烧工业区讲到大雪对枪。
讲到最后谈判,梁伯烟锅早凉透,忍不住骂出了声,“叼…真系阎王簿都勾唔晒你条命…
他终是几次叹气,也没有抽烟袋的心情了。
后生仔太能干,日日同阎王搏命,除了心痛,倒也让他自责自己没用,除了带人砍杀,这种费脑子的活计已经不顶事了…..
说完之后,两人沉默着吹着海风,突然底下传来一阵骚动,原来是林怀舟的识字班下课了,好多人涌了出来。
陈九说,“走吧,我跟你说说我的计划,得空就一直在想,得用一下黑板。”
“咱们一起商议一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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捕鲸厂的炼油房,林怀舟还在擦黑板,见他和梁伯走进来,以为他们有私下的话要说,女先生攥着抹布退到墙角,蓝布衫蹭上一片白痕,垂着头便要往外走。
“林先生。”陈九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礁石,截断了她的脚步,“劳烦去喊卡西米尔、张阿彬、王崇和……”他挨个点过人头,顿了顿,补了一句,“要快。”
林怀舟手指绞着抹布,低声应了。
门外忽然晃过道青衫影子。“何生,”
梁伯的烟杆“咚”地敲在门框上,“灶房的粥饭要凉了。”
刚睡醒的白纸扇揉了揉眼睛,干笑两声退到外面。
老头冲哑巴仔使了个眼色,孩子立刻抱着火铳蹲到门墩上,独眼瞪大。
梁伯还是觉得不放心:“阿忠!带人看好前后门!边个再探头探脑,当贼仔打!”
屋外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可闻,像某种不安的躁动,搅动着炼油房的沉默。
卡西米尔的黑皮肤泛着油光,斧头柄还握在掌心,看了一眼有些压抑的气氛坐到了一边;王崇和抱臂靠在黑板旁,马刀放在手边。
黄阿贵正要套车出门,被临时喊了过来,刚想热情招呼几声九爷,见众人都严肃,也乖乖坐下。
“叼!老子裤裆都要被咸水泡烂了!”
张阿彬人未到声先至,湿漉漉的裤脚在门框上甩出一串水花。
这船老大赤脚踩着地板,腰间插着的短刀不小心撞上门板,刚喊了两句就立刻闭上了嘴巴。
卡洛律师眼屎还没擦干净,就被巡逻队的人匆匆带过来,刘景仁顺手扶了他一把。
陈九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,指腹捏着翻毛的小本子:“今日叫各位来,不是要下命令。”
他掀开本子,露出密密麻麻的粤语字迹与炭笔圈画,“我陈九读过几年私塾,脑壳比不过几位先生,带兵打仗也是远不如梁伯,这十条筹划….”
“是我从古巴写到金山,每一条都是用兄弟的命提醒我.....换来的,我已经想无可想…”
“要大家一齐打磨。边个觉着行不通,等我讲完便开口。”
海浪声突然大了起来。
“第一条。”
“崇和大哥从码头相识,唐人街血战砍过红毛无数,后来又跟我到萨城,在普瑞蒙特里站劈开许多白皮狗,这身本事莫浪费了。”
他转头盯着王崇和绷紧的下颚线,
“由今日起,你坐捕鲸厂教头兼陀枪队话事人。”
“梁伯教后生仔打枪,你教近身搏命——木人桩扎在滩头,日日操练劈斩突刺。”
陈九看着正在书写的林怀舟,接着说,“平日你带阿忠、阿吉、卡西米尔那班黑兄弟巡逻,紧要关头……”
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“我要你带选出来最硬的打仔,最快的刀,最准的枪,专斩帮派头目,我不管是爱尔兰人、意大利人,还是华人——”
“刀起头落,唔留生口。”
“捕鲸厂所有人,任你挑选,不做工,最好的吃食供给你!”
“由今以后,我当你系兄弟班保命符。”
王崇和点了点头。
“第二条!”
黄阿贵缩在角落搓着耳后泥垢,冷不防被点名。
“阿贵哥在金山厮混咁多年,街市鱼栏、菜档、唐人街各家店铺、铁路苦力都熟晒,一直也负责在外面跑腿采购,边个烂赌鬼裤裆藏骰子都瞒不过你。”
陈九抽出一页名单,“我要你同王二狗、李铁头那班之前在街上讨生活的,再揾班口齿伶俐嘅,全部同我恶补鬼话!那鬼佬叽里咕噜的必须能听懂,我给你三个月时间。之后撒到金山街面上、扮赌客、扮嫖客、扮乞丐、扮收破烂的!”
“我出双倍铁路工钱给你的人,一文不扣,有重要的情报还有花红奖赏。”
他猛地逼近黄阿贵,“唐人街几时运枪、当街开片,几时运鸦片,爱尔兰佬几时砸店,我要比鬼佬巡捕最少早三个时辰知!”
黄阿贵的眼珠子滴溜转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。
“学精鬼话后,分班手足去洋行同衙门门口装狗!白皮鬼讲乜都要录低!”
“就算畀人打断腿,我陈九养你到入棺材!”
他不等黄阿贵反应回话,就接着开口。
“第三!卡洛律师!”
“刘先生,我说的慢一点,你一句一句翻译给他听。”
“我要买下《三藩公报》,不管这份报纸背后的老板是谁,是哪个传教士、教会还是华商,先从赞助开始,慢慢把报纸吞到手心里。”
“以后不搞中英双语,中文和英文各一份,亏钱也要办!不能让洋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起码也要自己人知道真相。”
“铁路华工鞭尸相、细路冻死骨,全部印头条!我要班白皮食饭都见碗底有血!”
“卡洛先生。”
“你是律师,之前也跟我说过你认识很多三藩的法官?”
他走到黑板前,写出“贿赂”二字,“我给你钱,大把的银钱,全部交给你走关系。”
“还有,我要金山海湾的鱼获价格,以后由你的名头说了算。”
卡洛刚刚听完翻译,愣了一下。
“后面注册’太平洋渔业公司’,你当董事长。”
“刘景仁带班后生仔学好英文后跟你学记账、签合同——今年之内,我要中部荒原的鬼佬都吃上金山湾的冰鲜鱼!”
“打疼了铁路公司,趁着那鬼佬斯坦福还没动杀心之前,把金山和萨城的铁路小官都买熟,把这条运鱼的线路打通。”
“你知道格雷福斯的事,我给他分了两成利,你能做好这些事,我也给你两成利。”
梁伯隐蔽地看了一眼这个鬼佬律师,深深地把他的样子记在了心里,私下里还是要再安排些警醒的去盯紧他的家人。
“第四条!”
“唐人街花园角起’秉公堂’的名号,买一间铺面,挂大匾——专执铁路兄弟尸骨同遗物!”
“抢返来的钱,帮着死去的华工买棺材、派帛金!我要全金山会馆知,他们唔做的、做唔好的,我来做!”
“每个铁路华工都要知,系秉公堂帮他们用命、用血追钱执尸!”
“我哋帮兄弟出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