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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君不见(2 / 2)

全场爆出粗野大笑。

一片欢声笑语中,一开始还小声唱,后来慢慢声音变大,几番酒过后,有人的歌声莫名多了几分悲怆。

“火船驶过七洲洋,回头不见我家乡。是好是劫全凭命,未知何日回寒窑。”

“大船拉来异乡客,泪水流落脸忧忧。船中无茶也无饭,辛苦病疼无人问。”

“舍唔落

孤身漂过咸水塘

金山客

你知唔知屋企张被凉?

后生仔

你条裤头带仲有冇人绑?

赚到棺材钱买得返廿岁个月光?”

一片沉默中,有个女声悄悄响起,是一首婉转小调,没唱几句就勾得人流眼泪。

“忍割舍,

挺生飘异地,

帆驾太平洋万里,丢侬孤枕冷凄其。

青春怕独寝,

君何出外羁。

虽然游历到花旗,

恨隔程途千万里。

试问汝,

韶华曾有几?

……

纵使腰缠归十万,

也唔能买青春还。”

又是几人沉默,几人泪流…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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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渐深,保善队的梆子声在沼泽回荡。

陈九脑海里还回响着那些歌声,想起普瑞蒙特里站的雪。那些融进铁轨的血,终将浇灌出新的根芽。

刘景仁突然捅了捅他手肘,一个扎蓝头巾的船娘正撩开草帘子冲他们比划。

“九爷!嗰个红毛婆醒咗!”

船娘压着嗓子喊,手指绞着围裙角,“发梦话喊打喊杀,一碗药泼湿半张草席。”

陈九撂下碗,竹筷“啪”地拍在油腻腻的桌面上。半块叉烧顺着桌缝滚落,被蹲在桌底的黄狗一口叼走。

刘景仁掀帘子时带进股冷风,佩帕缩在墙角草垛里,裹着打了补丁的棉被发抖。煤油灯照见她胳膊上缠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带,露出点点猩红。

一番乱战,这西班牙女人被陈九的人按在三等车厢上躲藏,被一发流弹打中,一直烧到现在。

“iss, I g .”

刘景仁率先用英文开口,门“吱呀”推开,佩帕猛地拽高被头,眼睛在乱发后闪得像受惊的野猫。

陈九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吃食物,一口没动。

“食饱再哭。”

佩帕没接碗,眼睛忍不住蒙起层水雾:“你……你是谁的人?”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很难听懂,刘景仁费了半天劲才明白她的意思。

陈九拉过来条凳,坐下身与她平视:“我救你,因为菲德尔·门多萨。”

他说到“菲德尔”,忍不住喉结动了动,仿佛又喝下一口灼辣的酒。

佩帕的睫毛猛地一颤:“菲德尔?你认识他?”

她突然探身抓住陈九的袖子,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腕,“你是他的朋友对吗?”

陈九任由她拽着,目光落在她带着恐惧、希冀的眼睛上:“古巴一别,至今未见。最后一次见他,是在码头,他联系了一艘走私船送我们来美国。”

他顿了顿,又想起了那个长得过分好看的脸。

佩帕松开手,她突然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溢出:“所以我是真的是得救了对吗……”

“其实,你见过我。”

“我见过你两次。”

“在雷拉镇的酒吧,我被铁链拴在墙边,像条野狗。”陈九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,

“菲德尔扔给监工一瓶酒,把我赶去了马厩。后来我才知,他老爹是西班牙贵族,阿妈是我们华人。”

佩帕抬起泪眼,终于敢细看他的脸。

黑圣母酒吧几乎没有华人出没,那一晚上闹哄哄的,有个甘蔗园的监工炫耀他的“黄狗”,她那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

只是那时他始终微微垂着头,看不清长相。

记忆里那个浑身鞭痕、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,慢慢与眼前人重叠。

只是这双眼…..

“你……你是那个被监工带来的苦力?”她倒抽一口气,“他们说那个甘蔗园的人全死了……”

“差不多吧,确实没剩多少……”

陈九忍不住苦笑一声,实在不想回忆那些苦海与火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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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粥下肚,佩帕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。她断断续续讲述自己的流亡:哥哥趁着暴乱越狱,跑去山里参加了独立军,她被贴上“叛军家属”的烙印;来了很多西班牙的军队,到处在打仗;菲德尔将她塞进货船底舱,偷渡到圣佛朗西斯科。

“他说这里有个朋友也许能庇护我……可是后来又没告诉我名字…..我刚到没几天,就看见连夜在杀人,满街都是火……”她打了个寒颤,碗里的粥晃出涟漪。

“没想到美洲也这么不安全,我就想跑了,于是坐火车到了萨克拉门托…..”

陈九突然攥住床沿,竹篾攥得嘎吱响。

他眉头紧皱,从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。

让刘景仁多问几句,足足耗了两刻钟,才搞明白具体的事。

“他们逼菲德尔去部队带兵清剿独立军?”陈九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,“让他亲手杀自己黑奴和阿妈的同胞?”

佩帕的啜泣变成呜咽:“西班牙派了铁甲舰封锁港口……他必须假装效忠才……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能让我上船…可我走之前还有消息说,他在哈瓦那被自己人打黑枪……”

棚屋里死寂一瞬。

陈九忍不住重重喘息了几口,他知道菲德尔恐怕境遇不会太好,没想到在佩帕嘴里,已经到了吃枪子的程度。

佩帕蜷成一团,指甲抠进掌心:“我现在……能去哪儿?”她笑得比哭难看,“回古巴是死,留在这里……”

她瞥向窗外,黑洞洞的,还有挥之不去的臭气传来。

陈九沉默良久,从怀里摸出个袋子扔到床上。是银币碰撞的声音。

“养好伤,拿着这笔钱做你想做的事吧。”

佩帕没碰钱袋。“除了跳舞,我什么都不会……”

她闭着眼,任由眼泪流出,“在酒吧,客人说我的脚跟响板一样烈。可现在……”

她突然掀开被子,露出缠满布条的小腿,“跳不动了。”

陈九的目光扫过她脚踝,那里曾经缠着细碎闪烁的银链子。

脑子里接连闪过几个念头,又被他否决。

不知道为何,那个被深深掩埋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,让他心底有些刺痛。

“跟我返三藩。”

“也许能有合适的地方安置你。”

他转身拉开门,风灌进来模糊了声音,“菲德尔的恩,我未还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