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雷夫斯将扳手轻轻砸在生锈的信号灯杆上。
他根本不会干这铁路工的活儿,只是靠着这身铁路维修工的装扮掩盖他平克顿侦探的身份。
六名穿大衣的侦探分散在三等车厢的入口,帽檐压得极低,目光如刀片般刮过每一个佝偻的华人脊背。
三天前,他向董事汇报调查进展时,曾倚靠在会议桌上反复强调:“纵火案的主谋只能是华人。”
尽管霍普金斯讥讽他“被清国巫术蛊惑了脑子”,亨廷顿质疑他“浪费铁路公司资源”,但最终斯坦福先生发来的电报一锤定音:“调动一切资源,给格雷夫斯全权。”
中央太平洋铁路真正的主宰永远是、也只能是曾经的加州州长,利兰·斯坦福(Lend Stanford)。
甚至于说《太平洋》法案的建立,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能够鲸吞联邦政府的巨额财政补贴、英国投机客的投资,乃至全美纳税人的财富,都赖于他打下的政治关系。
可以说,这个时间段,全世界金额最高、动用人力最多、规模最宏伟的建设工程就是太平洋铁路,而这条铁路西段,美国西部最大的资本家就是此人,当之无愧的“明星”、“大亨”。
因为此人的一纸电文,整个加州的平克顿侦探网都在为他调动。
哪怕是历经战争的血火,面对这个人轻飘飘的一张纸,格雷夫斯下意识就有被看穿的恐惧。
他在这个国家太久,已经不得不懂得一个商业大亨的权势有多么恐怖。
他不得不尽全力、以最快速度找到账册,以免多生事端。
圣佛朗西斯科的唐人街被安排盯梢,码头每艘离港的驳船都要掀开货舱搜查,中国沟的窝棚被翻得底朝天……然而真正的猎物始终未现形。
格雷夫斯躲在一边,心里却忍不住又开始盘算那百分之五的南方铁路公司股份,只要他能带回那本要命的账册。
“脱外套!辫子解开!”
是铁路护卫队的吼声。
格雷夫斯瞥向检票口,一名华人劳工正被枪托抵在墙上,粗布棉袄被撕开,露出嶙峋的肋骨。
行李箱“咣当”倒地,几本泛黄的中文书籍散落,护卫队队长拾起来抖了抖,又扔到一边,他抬脚碾过书页,毫不掩饰对文字的轻蔑。
这是今天第三十七个被搜查的清国人。
自横贯大陆铁路竣工后,超过八千名华工被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像废料般抛弃,失业华工如潮水般涌向东西海岸。
中国沟的突击搜查加剧了恐慌。原本零星离开的华工突然暴增至每日上百人,火车站被逃亡潮淹没。
格雷夫斯不得不联合铁路公司推出“临时管理条例”:所有华人旅客需接受开箱检查,目的地不明的将被扣留。
甚至开箱检查的举措被暴躁的他蔓延到了所有三等车厢的旅客,还是一无所获。
他知道这一举措激怒了移民社群,却来不及在乎,董事会的催促让他压力倍增——账册和“凶手”仍无踪影。
格雷夫斯清楚,真正的猎物绝非这些佝偻着背的苦力。
他的手下被迫在移民潮中筛找暴徒…..至少上百名精壮、凶狠、携带武器的目标,却始终如沙粒入海。
翻遍了萨克拉门托,他一无所获,很快意识到这伙人藏匿在城市边缘,或者早都解散了大部分人,化作小股藏匿。
就像之前田纳西州的南方游击队一样。
昨天得到消息有一伙铁路劳工进了中国沟,他都忍住了不为所动。
再来一次大搜查,恐怕会把中国沟的移民全部吓走,这正好可以让那帮暴徒浑水摸鱼地逃出去。
这几天他一直坐镇火车站,等着猎物进网。
搜身岗前,意大利移民的抗议被枪托直接砸碎,平克顿的侦探毫不留情,这几天他们靠着搜身赚得盆满钵满。
对于其他旅客的暴躁愤怒,华人劳工则沉默地解开自己的包袱。
格雷夫斯强行压抑着内心的焦躁,他的推理本应无懈可击:一伙能炸毁金库、焚烧工厂的暴徒,必定是“精壮有力、眼神凶狠的黑发野兽”。可连日来,他看到的只有佝偻的汉子、畏缩的少年,和行李箱里掉出的书信、中文抄本。
“见鬼……”他又一次核对怀表,火车一已经快开了。
他手下的人同步盯在卖票的人身边,一旦有买票去芝加哥的华人立刻就会被控制起来,可是这月台上的人都快登车完毕了也没有消息汇报过来。
还有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人到现在一直也没来!
“头儿,三等车厢查完了。”一个便衣慢慢靠近他,悄声汇报。
“没有可疑的书本册子,也没有枪械。”
格雷夫斯闭了闭眼。
那伙黄皮猴子是胆怯了,还是更狡猾?
不带武器,也没带账册,难道那伙人分散开已经上车了?
“你们跟着上车,让那个会说粤语的黄皮再挨个询问这些清国人的目的地,去做什么!”
他安排了四个好手,加上他自己伪装成平民待在三等车厢,还有六个便衣侦探在车厢上,足足十一个人。
一等卧铺车厢内,霍华德的身边有两人,还有两个人藏在暗处伪装成旅客。
这本该是收网时刻。若按计划,账册应在站内截获,三十名武装护卫足以镇压反抗。
但现实是,月台上只剩卖苹果的小贩和退伍兵。
他赌的是对手的“愚忠”:为救同伴,必有人自投罗网。为此他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,即是亲自跟住最大的怀疑目标和诱饵“霍华德”,另外也是为了把那两个“囚犯”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他留下了一半平克顿侦探在萨克拉门托,不敢全部带走。
汽笛声刺破天空。最后一刻,他跃上车厢踏板,回头望向站前广场….
煤烟糊在格雷夫斯的工装外套上,他压低了背,脏兮兮的鸭舌帽檐挡住鹰隼般的视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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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与刘景仁挤在三等车厢的角落,周围是蜷缩着的华人劳工,他们大多衣衫褴褛,眼神麻木。
车厢内充斥着廉价烟草与体臭的混合味道,木制座椅早已被磨得发亮。
陈九也同步压低帽檐,目光透过车窗扫过站台,确认没有异常后,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。
火车缓缓启动,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逐渐加快。
就在这时,前排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爱尔兰人突然高声抱怨:“这破车上怎么这么多清虫?臭得跟猪圈似的!”
他的同伴,一个缺了门牙的红发汉子咧嘴一笑,露出泛黄的牙齿:“听说平克顿那帮狗崽子最近盯上了这些辫子佬,到处搜查,逼得他们到处逃。”
络腮胡啐了一口:“早该让他们滚蛋!这些黄皮猴子抢了我们的活儿,还装得一副可怜相!”
刘景仁的手指微微收紧,但陈九轻轻摇头,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。他们的伪装经不起任何冲突。
这趟长途列车从加州出发,经过内达华州,到达犹他州的普瑞蒙特里(proontory Suit)后转为联合太平洋的路段,抵达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,换乘支线铁路抵达芝加哥。
整段路程足足七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