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九哥,那我们接下来去边?”
“我仲在想。”
陈九吐出一口浊气,压低心底的沉闷,撩起眼皮,火光在瞳仁深处烧成两点冷星:“惊唔惊?”
阿吉笑咗两声,“九哥你同我讲了那么多,我全身都是劲,点会惊!”
“阿吉。”
“你同我都会死在这条路上,只不过是早死晚死。”
“呢个世道,活路都是尸骨堆出来嘅——我们脚下踩住的,就是路……”
“我而家只不过是在想,下一步往边迈,会少死少少人。”
萨克拉门托,平克顿侦探的靴子正碾过中国沟的泥泞;纽约,华尔街的银行家翻阅着新出炉的铁路债券报表;犹他州,斯坦福的晚宴厅里,水晶吊灯下流淌着波尔多红酒与虚伪的笑声。
而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原上,一粒星火正在夜空间闪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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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景仁的电报送到河谷平原的支线铁路营地时,陈九正蹲在简易的木质了望塔上啃吃食。
老李头佝偻着背走来,递上那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寥寥几行字,却让陈九的眉头越锁越紧。
霍华德要求他们一起乘火车去芝加哥,七天路程,途中解决守卫,到站后由他安排藏身之处,再伺机救出“白纸扇”何文增和铁路承包商傅列秘。
陈九盯着“火车”二字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。火车——铁皮棺材,封闭的空间,无处可逃的走廊,还有可能出现的劫匪的枪口。
经历了上一次的火车倾覆,他实在对这个交通方式有下意识的反感。
“九哥,去不去?”王崇和蹲在一旁,马刀放在一边,从粥挑出一只虫子。
陈九没回答,转头望向营地里忙碌的华工。他们佝偻着背搬运木材,眼神麻木如牲口,偶尔偷瞥一眼陈九腰间的枪,又迅速低下头。
这些人里,或许有人见过他们威胁鬼佬的样子,听过鬼佬跪地求饶的传闻,但他们绝不会想到,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,就是让萨克拉门托陷入混乱的元凶。
“去。”陈九最终开口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先给这些人寻个归处。”
吃过早饭,陈九召集营地的华工,他立在倾倒的枕木堆上,晨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切得锋利,言语直截了当:愿意走的,可以跟着去中国沟营生;想留下的,生死各安天命。
人群如同被惊动的蚁群般骚动。有人盯着自己皲裂的脚趾,有人用目光丈量着监工棚到河岸的距离。
大多数人选择低头沉默——他们怕铁路公司的报复,更怕未知的前路。
沉默几息,最终只有林阿生挤出人墙,单薄的肩膀在风中微微发抖。这个二十岁的后生脖颈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,辫梢散落的发丝缠着几根枯草。
“九爷……”
少年怯懦,但是仍鼓起勇气开口,“对唔住,昨晚……我听到你讲……讲‘要教弟兄们都挺直脊梁’。”
他忽然昂起头,乱发间露出糊住眼屎却骤然清亮的眼神,“我阿哥就是被铁轨压成两截的,他咽气时……背都仲弯住。”
“阿哥的赔偿我都一直未拿到,每次去要就要挨打……我不想再这样活……”
“阿爹阿娘会为我哭嘅,哥已经死了,我不想他在地下骂我没出息,连棺材钱都没能力要返来……”
老李头在背后猛扯他的袖子,但拉不动,林阿生已经泪流满面,但是仍旧不肯后退一步。老人叹了口气,颤巍巍噉站出来:“九爷,阿生还小,唔懂事……”
“阿生呢个崽连鸡都没杀过……但是如果要填护城河,老汉这副老骨头还可以当半筐土……”
老李头枯藤一样的手攥紧少年衣摆。老人佝偻的脊梁弯到几乎触地,但语气强硬,强忍住颤抖。
他顿了顿,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,“只求你……别让后生们枉死。”
洋大人跪低求饶确实让人震撼,但是这帮人身上的血腥也同样骇人。
他想躲,但是又心痛极了林阿生的眼泪。
陈九沉默了好一阵,伸手拍了拍林阿生的肩膀:“你还小,命比我的值钱。” 他转向众人,声音沙哑但坚定,“愿意走的,我出钱买票,送你们去金山大埠。那里有洗衣铺、菜档,能活命。”
林阿生急咗:“我能打!我——”
“我同你差唔多大,你能做的我都能做!”
“打?”陈九突然扯开嘴角笑了,但笑意未到眼底。
他掀起衣襟,露出身上一片一片狰狞的伤疤,“我而家系一条烂命,在古巴早就死过一回……”
“你唔一样,我带你去死,你阿哥都会从地里爬出来找我。”
林阿生哑口无言,拳头攥得发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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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拾完东西,陈九一行人弃了马,换上破旧的工装,脸上抹了煤灰,扮成一队落魄的劳工。王崇和的脸藏进宽大的旧草帽里,阿吉他们的枪藏在捆扎的铺盖卷中,陈九则弯腰驼背,活像个被生活压垮的老苦力。
船运公司的掮客被一刀割了脖子,当着卡洛的面做的,剩下他一人被堵住嘴塞在人群后的板车上。
进了城,萨克拉门托的街道上,行人纷纷避让。他们身上的汗臭混在一起,连野狗都绕道而行。
路口,一个平克顿侦探眯眼打量这群人,低声对同伴道:“要不要跟上去?”
同伴嗤笑:“就这群病痨鬼?连枪都端不稳!”
“你去跟着看看去哪,我去汇报给格雷夫斯。”
“要我说,都是白费力气,黄皮猴子能干出这种事?我看格雷夫斯真是昏了头….”
“算了,晚上咱俩去喝一杯,我知道一个酒吧新来的舞女不错,听说从古巴来的,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陈九的耳朵动了动,脚步未停。他知道,最危险的时刻还未到来——火车上的七天,才是真正的修罗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