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说什么!他刚刚说了什么!”
老李头不知为何,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。
“陈先生说你不抄写的话,就一点也没用了。”
这句话像子弹般击穿卡洛的胸膛。他膝盖一软,溪水瞬间浸透昂贵的羊毛裤。
三十九年的记忆在脑中闪回:法学院的毕业典礼、新婚妻子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、情人在烛光下解开头发的瞬间…所有这些,都要终结在这个散发着血腥味的溪边?
他想争辩自己可以帮华工辩护,却又想起来法庭上禁止华人作证的条文,他想争辩自己可以给华人的生意提供一些法律援助,却又想起来这些人做的刀头舔血的生意恐怕自己也罩不住。
怎么办,怎么办?
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房间去,机械地抄写,然后等着身后的砍刀剁下自己的脑袋,死得像一条野狗。
不!法律人的狡黠突然冲破恐惧。他想起去年那个爱尔兰黑帮头目是如何当庭脱罪的——不是靠证据,而是靠成为更强大者的猎犬。
“翻译!快!”
卡洛抓住老李头干枯的手腕,英文单词像决堤的洪水冲出:“我愿做陈先生的看门犬!圣弗朗西斯科每个法官的情妇我都知道!很多大人物的黑料我都一清二楚!”
“快点!帮我翻译!”
“我愿意做陈先生的狗,仆人,什么都行!”
“让我活下去!”
他的英语突然变得简洁有力,力求翻译能够直白的明白,“我可以做你的私人律师,只为你服务!保释金标准、巡逻队编制……”
“只要你想知道的一切,需要我做的事!”
“只要你不杀我!”
老李头磕磕巴巴地翻译完,就退到了一边,看了一眼身侧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林阿生,又低下了头。
何年何月见过洋人跪在地上如此卑微的求饶?
这让他们内心震动,惴惴不能言。
捕鲸厂的汉子却不动声色,举着枪抵住卡洛后脑,随时等着陈九下令。
陈九的刀鞘突然挑起他的下巴。在死亡的阴影中,卡洛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,就像猫打量着爪下的老鼠。
“你知道的,我很难再信任你。”
“我要现在就能用的东西。”
卡洛颤抖着坐好,沉默了一会儿,“我会给你妻儿的住址,你现在就可以发电报派人去核实,找人盯着。所有你们需要我做的事,我都会一一照办。”
“还有,下周有批华工要审判……”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,“他们肯定会被判处多年的监禁,我有办法打点,用替死鬼换他们出来。”
陈九突然轻笑:“真有趣。”
他用刀尖在潮湿的泥地上划出“Judge”的字样,每个笔画都深深刻下,“你们白人的灵魂…”他靴底碾过那个单词,沙沙声让卡洛浑身战栗,“原来都明码标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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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吉的匕首狠狠扎进杉木桩。
少年蹲在营地边缘的火堆旁,盯着跳动的火焰,突然抓起一块石头砸向一边:“九哥!而家我们有钱有枪,点解总是同白鬼纠缠?”
他的方言因为心急有些变了腔调,“轰咗铁路公司金库,够大家伙儿逍遥十年!”
“嗰个鬼佬之前就出卖咗我们,根本冇必要信任他!”
陈九没有立即回答。他正仔细擦拭柯尔特转轮手枪的弹巢,火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血色,阴影从脖子延伸到锁骨,隐约还能看到那代表奴隶的烙印残留。
他恨极了那个屈辱的编号,在古巴的一个夜晚,硬生生用烧红的刀刃抹去了奴隶的证据。
代价就是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,直接跟他右肩靠上的伤痕连在一起,像一条蜈蚣,也像一条蛇。
“试吓可以打得几快。”
陈九突然将枪抛给阿吉。
少年右手猛拍,枪声如爆豆。青烟弥漫,三十步外的铁罐只被打中一发。
陈九接过枪,更换了一个新的弹巢。拇指压住扳机不放,另一手四指蝴蝶穿花般掠过击锤——六发子弹在三秒内倾泻而出,铁罐被打得火星四溅。
“这是我新学的射法。”陈九吹散枪口青烟,“听说南北战争老兵发明的。”
“下午老李头看我在这练枪,行过来告诉我,之前营地里一个铁路护卫队的人喝醉了朝他炫耀,他就悄悄记下了。”
他盯着阿吉震惊的脸,“你以为靠快枪就能赢?”
阿吉的困惑并非无因。几天前在铁路金库,他亲眼看见大家将成箱的银币装船。
少年这些天梦里都在呓语,“九哥!呢啲钱能够买几多亩地啊!”
陈九用铁钳夹起一块滚烫的木炭,给阿吉指了指:“现在我们就好似这块木炭,烧得通红,看来吓人,其实轻轻踩一脚就系粉末。”
“至于而家冇人踩,不过就是怕踩了烫到脚疼。”
“但你记住了,也就只是脚疼而已。”
“鬼佬的国,钱和枪都是他们的玩具。”
他将怀里的一枚银币弹向空中,枪声骤响,银币在空中裂成两半,“规则也是他们定的。”
阿吉攥紧拳头。他想起上周处决平克顿侦探时,那个白人临死前癫狂的笑:“你们这些清国猪……根本不懂什么你们会面临什么报复!”
当时陈九的回应是一枪打碎了他的膝盖骨。
客家仔阿福曾偷偷告诉陈九:阿吉在马来的锡矿上当过童工。十二岁时因偷吃监工半块面包,被吊在烈日下一整天,盐水鞭抽得后背皮开肉绽。后来他咬断绳索逃亡,好不容易淘到香港,却又被抓起来卖到古巴。
“他恨的不只是白鬼。”
阿福用炭笔在木板上写道,“他恨所有能随意剥夺他生死的人。”
这种恨意在此刻的火光中熊熊燃烧。阿吉突然拔出匕首,刀尖指向铁轨。
“咱们明明能杀光铁路公司的杂种!就像宰那些西班牙猪一样,就像杀那些红毛一样!”
他的声音因亢奋而嘶哑,“为什么要跟那个铁路公司的胖子合作?”
“为什么非要找那个记者,还有卡洛这种白皮当狗?”
陈九沉默着往火堆添了根松枝。树脂燃烧的噼啪声中,他想起两个月前在码头看到的场景:无数个华工在海关码头排着队挨个羞辱,围观的白人妇女举着阳伞说笑,白人孩童们笑着用石子砸向佝偻着的华工脊背。
“九哥,你系绝对的聪明人,带住大家抢那么多钱,仲嫁祸给咗爱尔兰人。你话我往东,我绝唔会往西,但我就真系想唔明白!”
“阿吉。”
陈九用刀尖在地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线,“这是白人的铁路。”他又在交叉点戳出几个坑,“这些是他们的银行、法院、报社。”最后他扔了块碎石子压在线条中央,”我们连这个都不算——顶多是石头缝里的蚂蚁。”
少年不服气地踢散图案:“可咱们烧了他们的工厂!”
“然后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