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九站在营地中央。
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佝偻着背、眼神躲闪的华工,心中泛起一阵酸楚。捕鲸厂的人眼里总是带着温暖的善意,唐人街的失业华工带着困窘的麻木,六大会馆和致公堂的人眼里常常带着审视和狡猾。
而到了萨克拉门托,无论是中国沟还是这处铁路他营地,这里的人则更像自己的老家乡亲。
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忍耐下来的小心,磨灭了自尊之后的沉默。
那是整个身子缩在一起,眼神偷偷上瞟,随时会跪下来的姿态。
像偷吃垃圾的野狗…
这些人与他素不相识,却因同样的肤色和命运被捆绑在一起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向林阿生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呢度有几多人?有冇会简单讲英文嘅?”
林阿生愣了一下,随后反应过来,连忙答道:“有,有!老李头会少少英文,他来了四年,平时都系他同鬼佬沟通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,仿佛生怕回答慢了会惹怒这位突然出现的“大人物”。
陈九点点头,示意他把老李头带过来。林阿生转身跑向人群,不一会儿,拉着一个年约五十、满脸皱纹的老者走了过来。老李头的背微微驼着,双手粗糙得像树皮,眼神中既有敬畏,又带着一丝疑惑。
“爷问你话呢!”林阿生小声提醒道。
老李头这才回过神来,恭敬地低下头:“对唔住,呢位爷,您有咩吩咐?”
陈九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指了指不远处铁轨旁松木杆上架的电线,问道:“这里有没有‘电线信’?”
老李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眉头微皱,似乎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。陈九又补充道:“就是鬼佬用来传信的东西,通过电线传的。”
老李头恍然大悟,连忙点头:“有,有!我们叫呢个‘鬼信’,因为都系鬼佬负责嘅。之前我们有急事想传信到其他同乡,佢哋收我们一个字一美元,贵到要命!”
他说着,脸上浮现出愤懑之色,但很快又压了下去,小心翼翼地观察陈九的反应。
陈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,继续问道:“电报机喺边度?”
老李头指了指营地另一侧的一间木板房:“在监工宿舍隔邻,有个‘字房’,平时根本唔准我们接近,话系怕我们弄坏咗机器。”
陈九的目光顺着老李头的手指方向望去,那间木板房看起来比周围的工棚要结实一些,门口还钉着一块写着“office”的牌子。他沉吟片刻,对老李头说道:“把那个监工带过来。”
很快,被反绑双手的监工麦克被推搡着带到陈九面前。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,裤裆的尿渍已经干了,但浑身仍止不住地发抖。
平日里他就是个被欺负的,要不也不会被留守在这处营地里,没酒没女人,除了帮穷鬼发电报挣点外快,没有任何油水可捞。
谁成想,这样孤悬在河谷平原上的小营地也能有人来抢劫?
这里哪有钱?
老李头站在一旁,显得有些局促,显然对这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监工仍心存畏惧。
陈九看了老李头一眼,淡淡道:“问他,电报机是不是正常,我们要发电报到萨克拉门托。”
老李头咽了咽口水,硬着头皮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麦克说道:“ache…good? we…send ssage…Sato.”他的发音生硬,语法混乱,但麦克还是听懂了。
麦克连忙点头,用英语快速回答:“Yes, yes! the telegraph is w! Isend a ssage for you, jt don’t hurt !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眼神不断瞟向陈九腰间的枪。
老李头转头对陈九翻译道:“他说电报机没问题,可以帮我们发信,求我们别伤害他。”
陈九冷笑一声,对麦克说道:“带路。”
麦克如蒙大赦,连忙点头哈腰地走在前面,带着陈九一行人朝“字房”走去。周围的华工们纷纷让开一条路,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。他们从未见过监工如此卑躬屈膝的样子,更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用枪指着监工的头,让他为自己服务。
他们不怕铁路公司的报复吗,不怕鬼佬带人来“教训”他们吗?
就算有枪,又怎么能在鬼佬的地盘如此嚣张?
他们躲的远远的,甚至开始担心起鬼佬“秋后算账”,打定了主意做鹌鹑。
木板房的门被推开,一股混合着烟草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。房间不大,左侧用木板隔出一个小间,门上挂了锁。
麦克用肩膀顶开门,里面摆着一张木桌,桌上是一台老式的电报机,旁边堆着几本记录册和铅笔。
陈九示意麦克坐下,自己则站在他身后,手始终按在枪柄上。麦克战战兢兢地坐在电报机前,手指微微发抖,小声问道:“what…what should I send?”
陈九没有回答,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一个地址:“金鹰酒店,威尔逊先生。”他将纸条推到麦克面前,冷冷道:“发这处营地的地址,其他什么都不要。发错了,你知道后果。”
“翻译给他,不过是发一封电报,不要做多余的事。”
“惹到其他人来,第一个死的就是他。”
听完老李头磕磕巴巴的英文,麦克的脸色瞬间煞白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哆哆嗦嗦地拿起铅笔,在记录册上写下营地的坐标,然后拿起对照的册子一个一个转成莫尔斯码,开始操作电报机。哒哒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,仿佛每一秒都被拉长了。
陈九的目光扫过房间,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铁路线路图,上面标注了几处重要的站点和营地。他的眼神微微一动,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。
几分钟后,麦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Sent…it’s done.”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,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。
陈九点点头,对老李头说道:“问他,萨克拉门托那边如果回信这里能不能收到。”
老李头连忙翻译,麦克点了点头,附带上了解释。
电报会发到萨克拉门托电报局,然后转到金鹰酒店的电报机,如果金鹰酒店没有电报机,还需要人工送信,整个过程慢的话需要一天,回信没有那么快。
他怕陈九短时间等不到回信直接崩了他。
陈九听完,这才收起枪,示意阿吉将麦克带出去,单独关起来。
“九哥,接下来怎么办?”
身旁捕鲸厂的汉子低声问道。
陈九的目光落在电报机上,那复杂的按键和线圈对他来说如同天书。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属表面,突然想起霍华德提到的“合法暴力”——这些电线能瞬间将信息传递到千里之外,比最快的马还要迅捷。
洋人高人一等的权力,就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机器里啊。
这些与铁路网平行的电报线路串联起了遥远的距离,可以让几千里之外的人快速通信。如若不是赵镇岳派人给他白纸扇的电报,他还不知道这种奇迹一样的事物,也不会有寻找铁路营地之举。
这片美洲大陆上,到处都是新奇强大的机器,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。
“等。”陈九简短地回答,“刘景仁收到电报会知道怎么做。现在,我要看看这个营地。”
他转身走出’字房’,迎面撞上等在门外的阿生。这个年轻华工手里还紧握着那把从麦克那里缴获的手枪,姿势别扭却充满保护欲。陈九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拿枪时的样子,同样笨拙,同样陌生中混杂着一丝兴奋。
“带路。”陈九对阿生说,“我想看看你们平时怎么活的。”
阿生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如捣蒜:“好、好的,爷…这边走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威尔逊推开《河谷先锋报》报社的木门,迎面就是浓浓的油墨和纸张的气味。
这两天的疯狂印刷让整个报社都显得过分拥挤。比起之前的萧瑟样子像是走错了地方。
报社的大厅塞满了人,几张木桌上堆满了凌乱的稿件和排字模具,角落里放着几台老式印刷机,机身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渍。
穿着脏兮兮工装的排字工人正低头忙碌,听到门响,抬头瞥了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去,仿佛生怕惹上什么麻烦。
威尔逊手里攥着刚写好的《南方孤狼》第二篇稿件,内容直指萨克拉门托工业区纵火案背后的阴谋——在文中他大胆推测,这场大火并非意外,而是火车劫案大盗“南方孤狼”对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复仇。第一篇稿件引起的热烈反响让他斗志昂扬,昨晚整夜都在斟酌文字。
他特意忍耐了一天,看完了其他报纸上对纵火案的报道,又仔仔细细问了刘景仁工业区的细节。索性化名一个私家侦探,仔仔细细分析了所有可能犯下大案的人,最后悄悄引导到了“南方孤狼”身上。
还有什么比一群训练有素的老兵更适合做主角呢?
逆流北上,藏身河谷平原,“正义”复仇,袭击铁路公司,火烧工业区,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有浪漫色彩的故事吗?
他保证加州所有对铁路公司抱有敌意的人,所有闺房的小姐都会为这个狂放不羁的男人颤抖!
要是每篇都能引起轰动,到时候出个单行本,就是第二本《基督山伯爵》!
当时《基督山伯爵》在小报上连载,马上引起了轰动,读者们如痴如狂,从四面八方写信到报馆打听后续剧情,甚至有人赶到印刷厂买通工人提前看内容。
要是真能这样,他就是美洲新兴的大作家!
然而,还没等他走向主编办公室,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就从里面传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