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上帝啊…”
“斯坦福那帮老狐狸…”
“特别咨询费5000美元!知道加州州长的年薪吗?不超过3000!”
“这是什么?”
陈九挑起另一张纸,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和数字。
“死亡名单。”
霍华德的英文十分急促,他忙着翻阅其他账目,完全没照顾刘景仁的翻译速度,“唐纳关每具华工尸体都能折算成补贴,雪崩?哈!那都是董事会的金矿!”
刘景仁转译的话在场众人都听见了,却冷漠得没有任何反应。
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,霍华德终于反应过来,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深情,他又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画着标线的地块详图,“这才是真正的宝藏。中央太平洋铁路在东部平原的土地赠予券,足够买下半个萨克拉门托。”
“可惜了,这些不能动....”
潮湿迷蒙渐渐散去,阳光照射在账本上。霍华德的声音突然压低:“陈先生,你知道为什么四大董事能垄断加州政治吗?”
他不等回答,手指戳着账本上的数字,“这些不是贿赂记录,是权力交易的价目表。每个数字背后都站着一位议员、法官或者州长。”
陈九明白这个白皮胖子眼中的狂热从何而来。咸水寨的衙役、县太爷,那些被强行盖下红印的田契地契,都是一样的。
只不过眼前这场游戏,比起新会老家,放大了无数倍。
“你想用这些怎么做?”
“当然是换取政治庇护,找到合法暴力。”
霍华德掏出手帕擦拭脸上一直紧绷僵硬的肌肉,“平克顿侦探社为什么敢随意抓人?因为他们有政客签发的特许状。你们要是敢在明面上杀几个人,明天就会上巡警的抓捕名单;但如果是奉命镇压暴乱,那就是合众国的英雄。”
“像平克顿这种暴力武装,如果没有铁路公司和政客站在身后,不会嚣张地到处滥用公权力和私刑。”
霍华德看着陈九冷漠的眼神,笑了笑,他顺手擦拭金条,主动递给陈九:“别误会,我需要你们的刀,你们需要我的’合法外衣’。咱们后面合作的日子还长着…”
“天已经亮了,我要尽快赶回去表演忠心,不能引起铁路董事的怀疑,我要带着这些账目和那一袋子现金走,然后装作宿醉的样子去痛哭流涕。”
他又指了指刘景仁,“他需要给我当马夫。”
“钱和人都给你,但是他只负责送你到家,然后就会离开。账本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霍华德脸色骤变,“陈先生,你要反悔?”
陈九抬手打断,摇了摇头,给他指了指马车上的白人律师卡洛还有船运公司的掮客。
霍华德脸色阴沉,根本没看他手指的方向,“我们说好的,账目归我!”
“人救出来再谈条件。”陈九的拇指扳开转轮手枪的击锤,长长的枪管抵住霍华德的太阳穴,“现在,好好想一想,再重新告诉我怎么救人。”
霍华德深吸一口气,压下怒意:“芝加哥是平克顿的老巢,你们这些黄皮肤一旦出现就会引起警觉。但今晚的大火给了我们机会。”
“我敢打赌,铁路公司绝不会承认是工人暴乱,这让会让国会和民众严重怀疑他们的安全和管理,股票下跌他们根本扛不住,只会尽全力掩盖舆论,甚至把纵火罪名扣给竞争对手,指不定还要借着这件事再讨要拨款或者新发债券。”
“我直接告诉你,他们会怎么做。”
“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长期操控《萨克拉门托蜜蜂报》、《联合报》,之前还曾迫使经常说他们坏话的《萨克拉门托联盟报》被破产收购。这种媒体垄断能力能让他们迅速统一主流的舆论口径。”
“两年前那场大罢工就被定性为暴民骚乱,根本都没提有人员伤亡。实际呢?死了至少几十个!”
“出具的调查报告都是伪造的!收买专家,雇佣律师团队伪造证据,这都是家常便饭!”
“之前反对派的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,两方告上法庭,董事会成功将索赔金额从36万美元压至无效!这就是他们在政治层面的能力!你们搞出来的火灾绝对会被他们渲染成外部势力煽动,比如什么南方间谍。”
陈九听完刘景仁的翻译,若有所思。
“所以?”
“所以我会主动请罪。”
“等下我就去董事面前认罪,承认管理不善,主动请辞,再‘戴罪立功’申请去芝加哥‘解决麻烦’。只要我暗示能让他们‘意外死亡’,董事会一定会派我去。”
陈九眯起眼睛:“你一个人去?”
“当然不。”霍华德自嘲式地摇摇头,“肯定会有董事的人陪同,监督我去完成交涉。至于你们…..”
他顿了顿,“我会想办法和你要救的人见一面,看看有没有机会转运囚犯,平克顿运送犯人都是通过铁路公司的特许调度,拿到位置了我会找机会通知你们,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,我就只能做到这一步……”
“多余的风险我不会承担!”
陈九看着他梗着脖子侃侃而谈,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匆忙之前想出来的说辞,还是早有计划。他只是平静地听他说完,然后再次开口。
“我一路带他们两个鬼佬到这里来,同样是为了这些账目。”
“等他们抄写完毕后,才会考虑什么时候把账目给你。”
“记住了,五十万美钞我不在乎,你要是觉得这些钱足够,咱们最好也不要再见面。但你如果还想联系我拿到账目,最好下一次见面直接给我一个可靠的位置,或者展露你的营救行动。总之,救不到人,就别想拿到这个。”
“景仁兄,送他一程吧。”
霍华德还想多说什么,刘景仁却不肯再翻译了,他推搡着白皮胖子进了马车车厢,自顾自地坐上了车夫的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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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要过捕鲸厂兄弟的黑火药,开始细致地挨个装填弹巢,紧皱着眉头,一言不发。
枪身冰凉,比之前那把小巧的威尔森1更压手。他拇指摩挲过温润的象牙握把,突然旋身朝三十步外的橡树连开六枪。
树干炸开拳头大的豁口,弹孔偏差不足一掌,只两发打空。后坐力震得虎口发麻,他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满意的神色。
“枪不错。”
布满茧子的手掌摸索着卸下弹巢,快速换上新的,再次一口气击发,这次弹孔全部打上树。
比之前腰间那把威尔森精准十倍。
终于摆脱了十步之内的距离了啊……
有了多余的弹巢,这把柯尔特1860转轮的威慑力比小巧的1强过太多。
天光彻底大亮,陈九一枪崩死那个几次被打昏迷的平克顿侦探,把尸体扔到爱尔兰人的营地帐篷边,作为打扰狼群进食的礼物和第一波抵达这里的人的赠礼,随后带队钻入河谷的灌木丛。
阿吉忍不住小声发问,“九哥,真要信那鬼佬?”
“信?”陈九扯动嘴角,“现在我只信子弹和刀。”
河谷转弯处,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萨克拉门托。太阳已经完全升起,照在蜿蜒的支流上,那里现在只剩粼粼波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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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鹰酒店。
酒店矗立在第七街与K街的交汇处,这座于1850年代末大洪水后重建的砖砌建筑,以其深红砖墙与铸铁窗框彰显着淘金热时代的财富野心。今年刚刚完成的二次扩建工程使其主体结构延伸至三层,红色的山形屋顶十分显眼,一举成为了萨克拉门托人气最旺的酒店。
临街的立面采用对称式布局,第一层是硕大的拱形落地窗,十分气派。
一层角落的餐厅。
狭长厚重的木吧台占据大厅中央,台面上排列着镀锡铜质啤酒泵,连接着地窖中的橡木酒桶。墙面贴满一人高的深褐色的松木板装饰。
餐厅北侧设有一排包厢,垂挂的深绿天鹅绒帘布将空间分割为小块的商谈密所。每张木方桌上都摆着镀银烛台,十分高档,但是供应的餐食和酒水却很平价。
也因此成为萨克拉门托有些小钱的人约会商谈的首选之地。
此时正是早上用餐的高峰期,这里供应着新鲜的牡蛎和牛骨浓汤,餐厅里挤满了牧场主、绅士和商人。
刀叉碰撞瓷盘的声响被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淹没。
威尔逊和刘景仁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摆着半冷的咖啡和摊开的几份报纸。
刘景仁换了一身得体的西装,眼里满是疲惫,黑色礼帽下露出发乌的眼袋,后脑勺有些隐隐的刺痛,强打着精神。
他直到坐下才开始细想这两日一连串的谋划,他仅仅是一个执行者都尚且茶饭不思,头疼欲裂,九哥比他何止累过几倍。他又是如何,又怎么能保持冷静,面色不改?
他撑起打颤的眼皮看向桌面,最上面那份《河谷先锋报》头条赫然印着: “中央太平洋工业区遭袭!南方叛军余孽卷土重来?”
副标题则更加耸动:“爱尔兰工人与守卫火并,金库遭劫,损失惨重!”
威尔逊啜了一口咖啡,也有些无神,夜里只是草草睡了几个小时,数次惊醒。刘景仁则压低帽檐,余光扫视着四周。
“听说了吗?昨晚工业区炸了!”隔壁桌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商人拍着报纸,唾沫横飞,“我表弟在铁路公司当会计,说金库被炸开,银币撒了一地!”
“南方佬干的?”对面的人皱眉,“报纸上说是‘前邦联老兵’……”
“放屁!”一个红脸壮汉拍桌,声音粗粝,“南方佬早死绝了!我看就是那群爱尔兰醉鬼自己抢的!”
“可守卫的尸体附近全是爱尔兰人,互相厮杀,像是内讧……”
“内讧?哈!”商人冷笑,“你信?铁路公司那群狗养的守卫,平时连个铜板都看得死死的,会让那群红毛酒鬼占了便宜?”
他对面的同伴赶紧让他放低声音,这里的包厢有时候铁路的高管也会来。
刘景仁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。威尔逊瞥了他一眼,低声道:“比预想的还要顺利。”
威尔逊的声音虽然低沉,却难掩亢奋。
何止是成功,是大获成功!
南北战争距离总统发布胜利公告,宣布“所有武装抵抗已彻底终止”到现在刚刚三年。
战争期间拉满的军需品供应不复存在,无数联邦退伍军人涌入劳动力市场。退伍老兵加上工厂裁员,北方各个州几年间纷纷有过罢工潮。
满街都有醉酒闹事的退伍士兵。
城市在高速发展,资本家和政客赚的盆满钵满,小商人和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却没有变得更好。
当战争结束,铁路资本完成原始积累转向金融投机,依附其生存的小商业生态迅速荒漠化。
收入下跌、行业恶性竞争、城市公共服务缺失、不断增加的税务、铁路公司垄断流通贸易,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烦躁。
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“南方老兵”带领反叛群体抢劫火车的报道,让不少心有不忿的人暗自叫好。
还意外得让有些喜欢发散传谣的人把他们和工业区大火扯上了关系。
主要那个先锋小报上写的确实传神,仿佛人亲眼所见。
餐厅里的不少人都信以为真,认为真有一群“南方老兵”打着复仇的名义杀进萨克拉门托。
暴徒自然有铁路公司和政府头疼,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。
雄踞萨克拉门托,不停打压异己,吞并小公司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,几乎把住了整个城市的命脉。他们的霸道行径早已经让很多人不满。
窗外,萨克拉门托河的方向仍飘着滚滚黑烟,盘踞不散。
(转轮枪的图放在这里,圈子里发的被吞了,作家等级比较低,不能插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