驳船缓缓离岸。
木板车渐渐没入黑暗,陈桂新站在河岸边,直到冰凉的河水不知不觉浸透鞋底,转轮手枪沉甸甸地坠在腰间。
他沉默地看了很久才转身离去。
一夜肩并肩的袭杀,尽管有过龃龉,却都是为了相似的目的,刚刚在异国他乡寻找到“战友”又被迫分开,他有些抑制不住的失落和惆怅。
他明白陈九的忌惮,可那冷硬的防备和拒绝也同样让他伤心。
孤悬海外,能有太平军残部的消息尤为难得,只恨不能相见。四十多岁的年纪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仔按在泥沟里,这让他羞恼又无奈。
下一次再见,又不知道今夕何夕。飘扬到美洲,能活着都尚且艰难......
陈九的心志引而不发,却足够让他明白,只希望能不步天京后尘。
平底驳船正驶向更深沉的河水里,船尾的涟漪很快被抹平,仿佛从未有过这场月下的别离。
他带人转身离去,太平军的老伙计还在身边,年轻的后生都见了血。往后,二埠的华人还要靠自己这帮人顶撑,自己可不能被一个年轻人比下去啊.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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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紫色的天幕下,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。
陈九伏在马背上,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,头顶是苍茫星野。
他一个渔民,之前从未骑过马,过海之后在金山湾磨了很久,现在已经勉强算是个合格的骑手。
只是从未像今夜这样放纵。
他在新会老家没见过如此宽阔平整的土地,一望无际。蜿蜒的支流,远处的山谷黑影,无不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肥沃。
他肆意奔跑着,任由夜空的冷风吹走老练深沉,露出几丝少年意气。
纵马驰骋一阵,吐出内心压抑的情绪,他终于是跑累了。
满天繁星如斗,天似穹庐,旷野无边,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慢慢平静下来,独自面对黑夜。
也许,等大家都过上好日子,自己也可以找个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地方,平静地歇息吧。
只是憧憬刚刚浮在眼角,又被他强行抹去,静静呆立一阵,策马回转,又找到捕鲸厂汉子的队伍。
“九哥。”
“九哥。”
“九爷。”
他沉默着点头,应付完那些好心询问却沉甸甸的话语,复又变回那个冷面煞星。
从劫匪手里抢到的六匹马,当夜就死了一匹,被他们出发前在矿洞杀了吃肉,今晨陈九和威尔逊共乘的那匹直接在城市边缘放生。
剩下的四匹马被王崇和拴在通往荒原的路上,正留到此时所用。
两辆破旧的木板车和上流人士的黑色马车组成了有些奇怪的队伍,朝着荒原行驶。
板车在颠簸中发出濒死般的吱呀声,那口从工业区夺来的铸铁保险箱,正用厚厚的钢板撞击着松木车板。
从金山带出来的人除了阿忠和老秦放回去押着一船财货,其他人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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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勘测队营地半里处,腐臭味已缓缓飘来。
郊狼群正围着一顶翻倒的帆布帐篷撕扯,某具尸体的臂骨在狼牙间卡着。
陈九勒住缰绳,马蹄在草地的泥泞中踏出沉闷的声响。
远处,听到动静后的郊狼抬起沾血的吻部,绿眼睛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闪烁。
“砰!”
枪声惊到了藏在帐篷旁边呜咽的“哨兵”。
领头的公狼应声倒地,其余狼群四散奔逃。阿吉收起还在冒烟的长枪,靴尖踢了踢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。
王崇和上前查看,那是今天上午他们扔在这里的铁路勘测队的技术工,专门为了吸引野兽。如今啃食得只剩半张惊恐扭曲的脸还算完整。
“生火,整饭食。”
陈九对身后的队伍挥了挥手,“崇和,你带人去放哨,剩下嘅人负责破箱。”
营地中央的火堆被重新点燃,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。
陈九蹲在火边休息。
营地中央卸下来的的保险箱重重砸在地上。
远处山谷逸散的天光里,阿吉好奇地用拇指捻了捻黑火药的颗粒,粗糙的触感带着刺鼻的硫磺味。
他按照前铁路爆破队的阿炳教的方法,俯身将火药均匀地撒在保险箱的表面,铁灰色的粉末在黄铜雕花装饰上铺开。
“退后。”他低声道。
华工们迅速散开,有人捂住耳朵,有人下意识弓起背脊。
来自办公楼的“洋火”擦亮的瞬间,火光照亮了阿吉紧绷的脸。他将火苗凑近一小嘬延伸的粉末,嘶的一声,火星顺着火药轨迹疾走,在保险箱表面爆开一团橙红色的烈焰。热浪扑面而来,所有人都眯起了眼。
药粉开始剧烈燃烧,四处迸溅出耀眼的火星。
硝烟散去后,保险箱的铁板微微泛红,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灼痕。
“箱体温度应该够咗。”
阿吉用匕首刮了刮保险箱表面。黑火药的炙烤让铁板泛出暗红色,热浪扭曲了这个古董箱体上的凸纹。
“上!”
他手里紧握的铁镐高高抡起。镐尖砸在轻微变形的铁板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。
“咣!”
“咣!”
三四个华工紧跟着扑上去,铁镐、撬棍和斧头轮番砸向保险箱。每一下重击都迸出新的火星,在黑暗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光。
这个半人高的铁家伙表面很快就布满锤击痕迹,精美的黄铜装饰件被无情凿烂。
精壮汉子们轮番上阵,铁镐与金属碰撞的火星不时迸溅。霍华德坐在一旁的树桩上,雪茄烟雾缭绕中,那双蓝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保险箱。
刘景仁蹲在陈九身边,递过一碗热腾腾的肉粥,这处勘测营地什么都有,做起来很快。
陈九接过,却只是盯着碗里晃动的粥出神。肉糜的香气腾上来,却勾不起他半点食欲。
“九哥,个鬼佬望住个箱子的眼神,就好似饿狼。”
陈九瞥了一眼,没有接话。
喉结动了动,滚烫的粥水流过食道,灼痛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远处又是一记重凿,铁器相撞的锐响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何尝看不出霍华德眼底翻涌的贪婪?
可此刻他连冷笑的力气都挤不出,从下了火车开始,整日整夜的追杀、算计、血腥味,早把他的神经磨成了将断的弓弦。
“由他盯。”
陈九把碗撂在碎石堆上,他何尝不想撬开这铁疙瘩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催命符?可眼下他宁可那是口空箱。霍华德越疯魔,他们被利用致死的几率就越少几分。
他其实并不在乎保险箱里有什么,但他知道霍华德在乎就够了。
不远处铁器凿击的闷响一刻不停,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
又过了一会,又有一辆木板车远远的出现,骑马探哨的人折返回来,是藏在中国沟的三个“俘虏”被押送了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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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两刻钟了。”王崇和站在不远处突然出声,手里攥着马刀的手柄,“再砸不开,天该大亮了。”
“换人!”
第三个汉子后退,胳膊都被震得发麻,在他撤下时,箱体终于裂开蛛网状的纹路。
陈九忽然起身,解下腰间的水囊浇在裂缝处。冷水与炽铁相激的滋啦声中,蒸汽冲天而起。
“再来!”
陈九接过铁镐,对准双层箱体凿开的裂缝全力一击。伴随着金属断裂的脆响,保险箱厚重的门终于咧开一道黑缝。
有人递来撬棍。陈九将钢钎插进缝隙,全身重量压上去。随着令人心悸的金属变形声,箱门张牙舞爪得缓缓张开。
一番蛮力操作下,保险箱露出一个人头大的空洞,里面上层是一摞泛黄的纸张和一个小巧的绒布包。霍华德像触电般弹起来,肥胖的身躯竟灵活地挤开破箱的华工,双手颤抖着捧出那叠文件。
“找到了...终于...终于.....”
他急促的英语夹杂着德语脏话,迫不及待地抓起账目翻看,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。这些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,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最肮脏的秘密,也是他未来野心的基石。
陈九盯着他的动作,继续从绒布包翻找,倒出几块手掌长的金条和一把银光闪闪的柯尔特转轮手枪。
这是一把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艺术品,有着奶白色的象牙握柄。
陈九抚摸过枪身,打开转轮看了几眼,有些不满意,比起精美的外观他更在意实用性。
这把沉甸甸的雕花手枪更像某种具有高超审美的贵族身份证明,而不是一把武器。
比起这把华丽的转轮手枪,他更在意之前缴获的那把斑驳的黑铁小手枪———虽然外观粗糙,但胜在轻便易用,适合偷袭时出其不意。
那把枪管布满蚀痕的老伙计,虽然准头差得二十步外全靠运气,但糟糕的射击距离和准度对他影响不大,他总是喜欢贴脸连发。
之前在捕鲸厂缴获的手枪跟这把类似,他试着打过,装弹非常麻烦,不仅要装填黑火药还要压实弹丸,装填火帽。
整个过程需要一丝不苟,全神贯注。
一旦激战,打完六发就是废铁一个。
陈九叹了口气,把这把精美的转轮手枪插到了腰间,最后在保险箱空置的弹巢和配套的黄铜火药匣、弹丸和火帽。
这些配件延续了枪身和保险箱的风格,雕刻繁复,连一个圆筒火药匣都精美异常。
一共五个弹巢,那这样的话。
陈九试着掰了一下转轮枪机…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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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华德接连翻看着,突然大笑。
“有了这些,斯坦福和霍普金斯也得低声下气来见我……”
他举起其中一页文件,墨水笔迹在晨光中清晰可见:“1867年3月,支付参议员康尼斯特别咨询费5000美元;同年6月,赠予土地证券价值美元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