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华德对着火光喃喃自语。
等这些黄皮猴子帮他打开保险箱,等他贿赂好那些贪心的政客,等他该有的权柄终于落入掌心,他会亲自为这些年的故事打造一篇充满修饰与浪漫主义的个人传记。
板车在颠簸中轧过尸体,霍华德扶了扶眼镜,对着夜幕中盘旋的浓烟露出微笑。
这场大火烧得真好,连上帝都不知道,究竟是谁在借谁的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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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业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,浓烟滚滚,盘旋在萨克拉门托的上空。
陈九站在了望塔前,身后是推着木板车的华工们,车上堆叠着已经变灰的守卫和爱尔兰人的尸体。
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沉默,给今夜画上最后的句号。
“快!把衣服给他们换上!”
陈九低声命令,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。
几名华工立刻动手,将脱下来的守卫制服重新套在守卫光溜溜的尸体上,又将几杆染血的步枪塞进他们的手中。尸体被摆成互相搏斗的姿态,有的掐住对方的喉咙,有的则被刀贯穿胸膛。血污和尘土混合在一起,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。
“九爷,这样够未?”陈桂新的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低声问道。
陈九蹲下身,仔细检查了一具尸体的细节,将几枚银鹰洋塞进尸体的掌心,随后站起身,“能起些混淆作用就足够,能拖多少时间就拖多少……”
远处,爱尔兰人的嘈杂声和火焰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,如同一曲地狱的乐章。
工厂车间的火势已经失控,木结构的建筑在高温中扭曲崩塌,火星四溅,随风飘散。偶尔有逃窜的爱尔兰人冲出火海,却被埋伏在暗处的华工一枪放倒,尸体很快被拖入阴影中,成为这场“内讧”的又一证据。
陈九一挥手,众人推着最后一车尸体来到工业区的大门口。尸体被抛下处理,互相搂抱缠绕在一起,鲜血顺着地面的缝隙流淌,汇成一条暗红色的小溪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对众人说道,“该走了。”
华工们迅速集结,推着满载银鹰洋和美钞的木板车,消失在工业区外的黑暗中。
霍华德坐在街角的马车里,冷眼旁观这一切。他的嘴角微微上扬,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。
阿忠的枪管依旧抵在他的腰间,但他似乎毫不在意,只是轻声对刘景仁说道:“告诉你们的头儿,这场戏演得不错,但真正的观众还没到场。”
“该安排记者先到,他们才不会管那些破案的细节,他们只顾着拍照和噱头。”
刘景仁皱了皱眉,没有应声,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。
在出发夜袭之前,他已经跟威尔逊去了正在连夜印刷的报社,下午还温热的报纸在秃顶老板的安排下,满街叫卖,很快被销售一空,此时正在疯狂加印,听到威尔逊还有大新闻,激动得直跳脚。
送上了消息之后,刘景仁就送他去了几条街外的金鹰酒店。
这会儿要是没睡的话,也许还能看到冲天的烟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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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如墨,只有背后的火光为他们照亮前路。陈九走在队伍的最前方,脚步沉重。
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:咸水寨的县城差役的血、甘蔗园的烙印鞭痕、工业区里的屠杀……这一切仿佛一场漫长的噩梦,把他一个淳朴的渔民不知不觉变成了血腥的屠夫头子。
可是根本来不及多想,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趁着警察和铁路武装抵达之前逃命。
一路不停歇的急奔,陈九一行人终于跟在马车后面抵达了萨克拉门托河畔的一处码头。不远处的河面上,一艘破旧的平底驳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,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。
白日,刘景仁和威尔逊联系的船只也许就是这艘。
马车静静停在驳船旁边,只有若隐若现的喘气声。几辆运满财货的木板车也停在一边,船上静悄悄的。
“就在这里等。”陈九示意众人停下,随后派了两名身手敏捷的华工去前方探路。其他人则瘫坐在潮湿的河岸边,喘着粗气,有些人甚至直接躺倒在地,仿佛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。
王崇和走到陈九身旁,递过一个水囊:“喝点吧。”
陈九接过水囊,仰头灌了几口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,让他混沌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。他望着河面,低声问道:“崇和,你觉得我们做的对唔对?”
王崇和沉默片刻,摇了摇头:“我唔识得咩系对,咩系错。我只知道,继续好似他们之前那样忍让低头,也不会更好。”
陈九苦笑一声,没有再说话。
王崇和突然蹲下身,抓起把河泥搓洗刀身上的血垢。略带寒意的泥浆染黑他指缝,他的手指也变得有点僵硬。
这萨克拉门托的泥浆太冷,冷得盖不住刀刃的呜咽。
他抬眼看着这柄马刀刃口上大大小小的豁口,喃喃道,“九哥,我只是一把刀而已,你怎么说,我就怎么做。”
不久,探路的华工匆匆返回,脸上带着一丝喜色:“九哥,前面安全!阿忠他们已经到船上了,钱和人都没事!”
陈九点了点头,站起身对众人说道:“走吧,最后一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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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水裹着焦灰的气息缓缓流淌。驳船歪斜地停靠在栈桥边,船身漆皮剥落,这艘老旧的平底货船,今夜成了数百华工唯一的生路。
如今铁路贯通,萨克拉门托的河上已经少见大型蒸汽船,往往只承担客运与高价值货物运输,而且一般也只停靠在支流的码头,距离萨克拉门托还有一百多里地。
大型船只仅局限在河段下游,上游河段因采矿活动淤积严重,吃水深的大型货船进不来。平底驳船凭借适应性成为航运主力。
不仅如此,铁路公司控制桥梁开启频率,人为制造通行延误,削弱河运时效性。
上游淤积、铁路垄断和基础设施限制已显着压缩传统河运空间。
但好在,他们还有平底驳船可以选,铁路贯通之后,内河的驳船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大单,之前都是将内河货物卸至铁路货仓,再由火车运往内陆。
为了这次双倍价钱的大单,船主带着人直接睡在了船上等着。
陈九踩着潮湿的木板踏上码头,他眯眼望向人群。
捕鲸厂的汉子和陈桂新的人手混在一起,他们在老秦的指挥下正沉默地将木箱推上跳板,捆扎的墨西哥鹰洋在箱缝间闪烁银光。
有人佝偻着背清点数目;有人抱着枪缩在阴影里,枪管上还凝着溅上去的血痂。火光早被掐灭,唯有几盏油灯悬在栏杆上,将人影拉长。
“九哥!”
刘景仁从驳船舱室钻出,圆顶黑色礼帽下露出辫梢。
他身后两名捕鲸厂汉子正用短刀抵住船长的喉咙,那红鼻头的苏格兰老头浑身酒气,显然是从睡梦中就被劫持。
船舷边,六名水手抱头跪成一排,喉结在刀刃下滚动。
陈九的目光掠过人群,最终停在码头西侧。一整辆木板车孤零零地横在地上,麻布下凸起成堆的轮廓,这是一座沉默的银山。
他掀开一角,月光泼在墨西哥鹰洋的浮雕上,天平与鹰蛇的纹路显现。
“陈伯。”他忽然开口,“这车鹰洋,你带走。”
陈桂新一愣,“九哥,这是弟兄们拿命换的……”
“所以要用在刀刃上。”
陈九抓起一把银币,任其从指缝间泻落,“洗衣铺要扩,义学要盖,保善队的枪弹不能断。白鬼的衙门要打点…..要做的事还有很多。”
他顿了顿,“从今往后,萨克拉门托的华人靠你撑腰了。”
陈桂新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,他想起工业区冲天的大火,想起太平军残部那些佝偻却仍握紧刀柄的老卒,想起协义堂头目被砍下的头颅在火堆里滋滋作响。
他更没想到,一夜厮杀抢来的钱竟然真的舍得分给他。
这可是整整一车!
“九哥,不如你留下……”他刚开口便被陈九截断。
“梁伯在金山大埠等着。”
“若是出了事,尽管遣人来送信,今夜咱们并肩厮杀,明日我一样会顺水来救急。”
陈九解下腰间的威尔森1转轮手枪,连枪套一起拍在陈桂新掌心。
“这把枪跟了我很久,饮血无数,也崩过爱尔兰红毛的脑壳。今日送你,不是要你杀人。”
他盯着对方浑浊的眼珠,“是要你记住,什么时候该扣扳机。”
“中国沟还有那么多华人….这把枪里有我的心志,一起送给你。”
河风卷着陈桂新花白的鬓发,他握枪的手背青筋暴起,仿佛攥着一块烙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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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将捕鲸厂汉子带来的枪和收缴的守卫的枪进行交换,留了十支枪在木板车上。
“白鬼的枪,打白鬼的狗,最合适不过。”
“你们会用枪,这都是我从金山带来的好枪,给你们留着。”
“你带着剩下这些人到河谷平原上藏好,最近都不要冲动露头,捱过这一阵,分批小股回去中国沟,带大家过好日子。”
陈桂新手指轻轻抚过,点了点头。
华工们速度很快,近三百人已经有条不紊地上了船。陈九看了眼怀表,指针刚刚点到“4”这个刻度上。
“开船!”陈九说完,阿忠立刻挥动油灯,四名爆破队的铁路华工攥紧黑火药包,导线一直缠到腰间。
“看好他们身上绑的什么。”刘景仁临下船前用英文对老麦考利冷笑,“要是航线错误……轰!”他比了个烟花绽放的手势。船长瘫坐在舵轮前,酒糟鼻涨成猪肝色。
他这种破烂的平底货船只能在近海和内河行驶,根本没有走私的可能,海军舰艇一般懒得管,只能祈祷没有想找个乐子的海军封锁道路,上船检查。
这一船的暴徒会不会死绝不知道,他肯定炸的粉碎。
就不该贪这笔钱!
此时欲哭无泪的船长只能把好方向,全神贯注的开始航行,趁天光还没亮驶出萨克拉门托。
陈九最后望了一眼河岸远处的方向。那边隐约传来犬吠,不知道现在工业区那边怎么样,记者是否在警察反应过来之前赶到现场。
他转身带人走向通向荒野的一边,却听见陈桂新在身后嘶吼:“九哥!芝加哥那边……”
“我知道怎么跟白鬼周旋,剩下的事与你无关…..”他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,“保重。”
“保重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