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几个人已经悄悄围了上来,那个最危险的莫家拳武师已经贴在了他的阴影处。
“九哥讲笑咩?”他干笑两声,露出黄板牙,“我班兄弟粗手粗脚,点担得起...”
“我不是同你客套!”陈九突然截断他话头,刀尖挑起块烧红炭,“你带四百几口青壮,我点敢随便收编?捕鲸厂百几人,还有老弱,经唔起半夜反水!”
“你和梁伯一样,都是早年成名的太平军风云人物,我不好强压你。”
“毕竟捕鲸厂也只是一份轻薄的可怜的家业,我只是话你一个选择。”
“四百几口,目标太大,我要带一些劳工兄弟走,太平军的老兄弟都给你留着做家底。”
“今夜出动,留下廿个心腹兄弟在这里镇场。”
陈九用刀尖在泥地划出条线,“万一咱们折在工业区,中国沟不可以再变返臭泥塘!”
“或是咱们关帝爷保佑,活了下来,我带人返金山大埠,你留下镇二埠(萨克拉门托),彼此守望相助。”
“我说了,中国沟留给自己人话事,我非是要强占地盘!”
河风卷起烧焦的鸦片灰烬,陈桂新望住远处跪住的四邑会馆林阿德。老狐狸衫领渗出汗渍,正偷偷同捕鲸厂的人打眼色。他突然明白——这场戏,自己根本没有得选。
“九哥信我?”陈桂新突然苦笑一声,“我知道太平军在很多人眼里风评并不好...”
“我信刀枪多过信人!”陈九直接打断,“你能带众兄弟罢工,我便不问前路,由你做主。但今夜,出发前,我要见你点齐人马,今夜收缴中国沟的会馆堂口,刀枪应当是有一些,分给兄弟们!”
“挣命,要从这里改起!”陈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愿意同去的沟里青壮,你也挑一些。”
“让人都见见血!”
暗处传来铁器碰撞声。陈桂新眼角扫见三个太平军老卒卷着一袋铁器过来,看着陈九的眼神不同往日,多了几分活人色彩,他四处环视,后槽牙几乎咬碎,最终重重抱拳:
“陈某领命!”
他承认自己是小瞧了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后生,以为不过是梁伯派出来送信的一个小头目,没想到此人心思缜密,竟在众人面前逼得自己不得不低头。
中国沟的许多叔伯兄弟都在看着,那都是自己之前相熟的铁路工人,他们还指望着自己做主。周围捕鲸厂的汉子人手一把长枪,自己又能说什么呢。
他昨夜深思,心底也有做下大事之后带人逃到金山大埠,和梁伯一起重打江山的打算,多杀一些红毛和铁路管事就当投名状,此时被一个后生仔按在水沟里不能翻身,又如何能甘心。
金山大埠是华人登陆美洲的第一站,经营起来比萨克拉门托多几倍助力。
如今烟土、赌档的路被陈九堵死,今后如果他重新要做,这些人又会怎么看?身后的兄弟又会怎么看?
可形势比人强,陈九以势压人,他不得不服。
“够钟!” 陈九点头,转头对住至公堂的人喝令,“带那个铁路公司的鬼佬过嚟!我要问清楚白纸扇的下落!”
火堆旁的威尔逊突然打个冷颤。他望住陈九背影,又看了一眼正在对跪在地上的辫子佬进行“私刑”的华人劳工,低垂眼眸不敢再看。
那被乱刀砍死的惨状更胜过饿着肚子的疼痛。
上了一伙狠人的贼船,如今怕是走不掉了…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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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出来的窝棚,只留下了几个人,练六合大枪的至公堂武师作为代表站在一边。
另一个武师单手提起铁路公司高管霍华德的衣领,枯燥的大手擦过对方颤抖的下颚,刮得鬼佬下巴的白肉生疼。
“霍华德先生,这间屋子的沼泽地底下埋着至少几十具华工尸骨,”陈九一字一句的说,由刘景仁翻译,每个音节都凿进空气。
“你听——风穿过屋子缝隙的声音,是不是很像他们在地底下呼救?”
“今夜你说的话我不满意,我就送你下去陪他们。”
王崇和背靠简易的木门,指尖摸着腰间那柄缴获的爱尔兰人的马刀。这柄南北战争期间的骑兵制式刀连番战斗,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豁口,已经没有之前锋利,但被人血淬炼的更加冷厉,只是出鞘亮着,就阴寒刺骨。
他始终沉默,但霍华德每次试图望向门口时,总能撞上那双比萨克拉门托河冬夜更冷的眼睛。
“何文增是耶鲁经济学院第一个中国毕业生,还有,”陈九将一份《萨克拉门托联合报》拍在桌面,头条赫然是《铁路承包商傅列秘公开斥诉中央太平洋公司拖欠劳工抚恤金》,“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人在哪里?”
霍华德喉结滚动,汗珠滑立领:“董事会只是按合同办事……”
“合同?”
刘景仁突然开口,“去年春天,你们逼华工签的’自愿放弃抚恤金声明’,我没说错吧?”
他从牛皮公文袋抽出一叠文件,最上面是傅列秘的电报和何文增的亲笔批注,由赵镇岳派人转交:“1867年唐纳关隧道爆炸案,上百名华工遗体至今未寻获,家属仅小部分获赔每人15美元——这够买你吃食吗?”
“傅列秘查到的,铁路公司每月从华工薪水里克扣的’安全保证金’就有八千四百美元。这笔钱进了谁的腰包?”
他突然揪住霍华德的领口,眼神有些泛血色。
霍华德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,有些恍惚。
“傅列秘……他太天真了,”
霍华德舔着干裂的嘴唇,“以为靠几场诉讼就能撼动太平洋铁路帝国。董事会早就买通了几个教授学者,他在《北美医学期刊》发表论文,声称华人骨骼密度比白人低18%,’天然不适合高海拔作业’……”
“还有,”他转头看向一边缩成鹌鹑的记者威尔逊,“你不是也看过那个报道,东方人的体质天然就有缺陷…”
刘景仁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,他抓起霍华德的头砸向桌面,“所以雪崩压死的那么多个华工,在你们看来是’自然淘汰’?”
“不止如此!”霍华德突然激动起来,“康尼斯那个叛徒!他一个加州参议员,我们给他送了那么多钱,他还是要给你们这些黄皮猴子发声!”
“他1867年塞进《铁路劳工法》的条款,害公司每年多付二十三万薪金!这次傅列秘居然联系他准备新法案——要铁路公司全额支付华工抚恤金!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?”
刘景仁的手猛地抵住霍华德咽喉:“你不用提醒我,我给你们这帮狗崽子干过,意味着你们宁愿花十万美元雇佣平克顿侦探,也不愿给死人应有的尊严。”
“我真的佩服你,Sir。”
陈九突然开口,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铁路公司的“大佬”。
“我抓不少鬼佬,西班牙人,爱尔兰人,白鬼,你是我见过最嘴硬的一个,我很好奇,你的底气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