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让你们老板出来。”
威尔逊新换的靴尖踩过地上散落的校样,他故意把文明杖往铁皮垃圾桶上一敲,发出几声噪音,显示自己的不耐烦。
秃顶老板从门后探出半张浮肿的脸,衬衫领口沾着威士忌渍。他扫过威尔逊胸前的名贵怀表链,眼球突然活过来:“先生要登讣告还是婚讯?本周特价……”
威尔逊脸上差点绷不住,他径直撞开他挤进主编室,陈九被个满脸雀斑的实习生拦在门外。
掉漆的木桌上堆着未拆的催债信,威尔逊用杖尖挑起最上面那封太平洋银行的红色封蜡,轻蔑地哼笑:“我来送钱。”
头一次这么傲慢地走进主编的办公室,他心里油然生出了几分得意,主编又怎么样,老板又怎么样?自己如今已经不一样了!
“您这是…..要投资?”
秃顶男人脸上闪过不可思议的惊喜,莫非是自己前几天求爷爷告奶奶的诚心感动了上帝?
这送上门的惊喜让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,赶紧穿上了椅背上的外套,努力挤出肥肉,露出诚恳的笑容。
“不是,我是个记者。”
“记者?!”
老板松弛的皮肉顿时僵住。当威尔逊甩出那份手抄报道时,他差点说出滚出去的话。
“昨天六号列车劫案,”威尔逊瘫进咯吱作响的转椅,两脚架上办公桌,锃亮的鞋跟压住某位债主的辱骂信,
“现场至少十几具尸体,六匹死马。”
“全萨克拉门托的记者都挤在早上出发的列车上,在他们回来之前,我保证这是最新的消息。
“全美独一份。”
老板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,他打量手上的手写报道。看了几行字就忍不住,鼻尖几乎贴上纸:“这…这是独家?”
“比独家更妙。”
威尔逊顺势抽走老板桌子上的雪茄,仔细看了看商标,露出一丝不满。
“最迟下午,他们现场验尸就会发现我写的所言非虚。”
老板揉了揉眼睛,仔仔细细地看,他的指尖在发抖。当读到“南方老兵德布朗”用铁路公司自产的炸药摧毁运钞保险箱时,他忍不住质问,“这…这不可能……”
“我说了,今天下午你就能知道一切,当时我就在那趟列车上。”
威尔逊找来打火机点燃雪茄,“至少十具白人暴徒的尸体,够不够当证据?”
“看你自己,你是等你的同行传回来消息还是赌一把。”
秃顶老板放下报纸,踉跄着扑向酒柜,倒酒时泼湿了衬衫前襟。
“南方老兵?”
“反抗北方资本家?”
“这都是真的吗?”
威尔逊呲笑出声,把陈九说他的话奉还给秃顶老板,“不要这么天真,boss,民众信就行。”
“你要多少?”
威尔逊得意地比出一根手指。
“你疯了?”老板的牙磕在杯沿,“一百美元?你看我掏得出来这么多钱?”
“我就差把印刷机都当了还债了!”
“十美元,换你头版加印三千份。”
“快的话,你今晚上就能沿街卖了,相信我,你不会想明天和联合报抢市场的。”
“我还准备写连载《侠盗德布朗回忆录》”
“这只是个开始…..你会发财的。”
“当然了,我也是,下一份报道就不是这个价了,你自己决定。”
“像你这样的报纸我至少还能在萨克拉门托找出五家。”
“快点,我没那么多耐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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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请你站到门口去。”穿工装的排字工走过来,有些不满地盯着守在办公室外面的陈九。
“又是个听不懂的白痴。”
“Get out!”
“黄皮猴子….”
陈九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眼,甚至逼近了几步,排字工被他的眼神摄住,再次打量了一下他干净的黑色对襟外衣,嘴里嘟囔着走了。
威尔逊提高的嗓音穿透门板:“这是对南方重建的侮辱!北方佬的铁路吸干了南方的血!”
陈九扭头看了一眼,他听不懂一长串的句子,但能分辨出“南方”与“铁路”的字眼。威尔逊正在即兴表演,用他们编造的“南方侠盗”故事煽风点火。
等了又一会,威尔逊志得意满地推开门,留下一句,“记得去取照片,我懒得再跑一趟了。”
“走吧,都搞定了。”
威尔逊挥舞着十美元的钞票,脸上都是笑容。
门内,秃顶老板的胖脸涨成猪肝色,掏出手帕猛擦额头。
赌这一把,加印三千份已经把整个报社都押上了桌,如今只能指望这份报道真的能让他起死回生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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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尔逊的墨绿色西装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细密的光,他躲开了跟前打开的铸铁门,生怕油污染上。
“《纪事报》?”
持枪守卫走近,仔细打量着眼神的两人。
“我听说过,你们报社不是在圣佛朗西斯科?跑来这里干什么?”
陈九的余光掠过工业区的围墙,外围是3米高砖墙,顶部嵌入碎玻璃,每隔30米设木质了望塔,上面的守卫配备步枪。
他佝偻的脊背又压低两寸,让帽子遮住半边脸。
这里完全不同于他去过的埃尔南德斯的庄园、市长的庄园,这里简直是一个森严的基地!
他忍不住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。
“这次来写点正面的。”
威尔逊的金怀表链在指间翻飞,“主编派我来专门写一个特别报道,一对一的采访,你懂的。”
“铁路公司的董事给我们老板打了招呼,也要给圣佛朗西斯科的民众宣传一下铁路的福音。”
说话间,手里的美钞已经不着痕迹地递了过去。
守卫接过钱,突然用枪管挑起陈九的下巴,黄板牙间挤出冷笑:“你的黄仆怎么不说话?”
“他不懂英语,就是帮着拎东西,要不是便宜,我才不想用这种蠢猪。”
威尔逊的雪茄烟圈遮住抽搐的眼角,他顺势将新买的哈瓦那雪茄塞进守卫的口袋,“要是能让我们见到管事……”
他手指间又掏出一张美钞,又迅速收回。
“你的证件呢?”
“嗨,你是知不知道,我昨天坐的圣佛朗西斯科到萨克拉门托的火车,路上遭了劫匪!”
“差点被杀了,你听说这个消息了吧?”
“我的东西都抢了!要不是这里还有亲戚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”
“那你的亲戚挺有钱的。”
守卫冷笑一声,朝着身后挥舞手势,铸铁大门吱呀着裂开道缝。
“别忘了我的好处,记者先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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厂区里非常吵,到处都是噪音。
身旁路过的房子里面,蒸汽锤正在吞吐黑烟,每一下夯击都震得地面发抖。
赤膊的爱尔兰人挥舞着工具,干得满身是汗。
“怎么都是爱尔兰人?”
威尔逊看了半天,忍不住发问。
“上个月又发生了一起罢工。”在前面带路的守卫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,然后回答。
“那些该死的劳工,总是这也不满足那也不满足!光今年就四起了!”
“霍华德先生派了一群爱尔兰人冲击那些黄皮猴子的罢工队伍,把那些黄皮都赶出去了!”
“看见那个钉在告示板上的尸体了吗?还想烧锅炉房的杂种。”
“让你的黄仆也小心点,别走失了被那些红毛扔进炼钢池里,哈哈!”
陈九的指甲陷进掌心。远处的大告示板上固定着具早就腐烂不成样子的华工尸体,乌鸦正啄食他空洞的头骨。尸体胸前的木牌用中英文写着:“怠工者与狗同罪”。
也许只剩下一根辫子还能证明他的身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