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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血月之夜(七)(2 / 2)

“落车!”陈九部等马车停稳就跃下,礼服下摆叫夜露浸得沉甸甸。茶寮里飘出熟稔的烟油味。掀开油布帘子,但见梁伯盘腿坐在榆木八仙桌前,铜烟锅子在粗瓷碗沿敲得当当响。几缕旱烟混着铁观音的茶气,在这腥风血雨的夜里倒显出几分冷静。

陈九喘着粗气进来,一口气把碗里的茶水全部喝干。

“梁伯…..”陈九咕噜咕噜喝水,边喝边说道,“街上好多红毛鬼…”

听闻这话,几个捕鲸厂弟兄都站了起来,裤脚都叫露水浸得发黑。

“红毛番?哪里?”

“九爷,红毛番冲咱们来的?”

“又打来了?多少人!”

老卒眼皮不抬,嘬着烟嘴含混道:“一个个的慌乜七?外头哪有鬼佬?”话音未落,赵镇岳皱着眉头进来,神色也是紧张,身身后跟住个断掌汉子,血水“嗒嗒”滴在门槛,梁伯烟锅里的火星”啪”地一闪,意识到情形不对。

“梁阿哥,我瞧着不对。”

陈九不过瘾,抓过茶壶仰脖灌了半壶冷茶,喉结滚动着补充:“路上撞见几条街的华人商铺叫人洗了,红毛鬼剁了掌柜三根手指,就为了取枚戒指,估计是见财起意,但是不知道为何又这么多人.....眼下虽未杀到唐人街…”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道弧线,“火头已烧到几条街外,怕是不出半个时辰....”

“真的?”

梁伯猛地站了起来,“红毛番真当街发疯?因为乜事?”

陈九和赵镇岳均是摇了摇头。

李记杂货铺的老板呜咽一声开始坐在地上开始哭诉,言语里满是惊慌。

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哭嚎,“我个仔...我个仔仲困在阁楼...”

“狗胆!”梁伯突然暴喝。老卒布鞋底碾着烟灰,腰间牛皮鞘里带着随身的刀,“这些红毛崽子......”

捕鲸厂的汉子也高呼出声,“叼那妈!红毛真系癫咗?”

赵镇岳眉头紧锁,开口道:“老朽已传令车夫去唤人手,先遣数名弟兄往街外探查,若是情形不对,须得立即组织人手就地防守,万不能让这群杀红眼的暴徒闯进唐人街!”

“眼下爱尔兰人为何作乱尚且不明,满街皆是,估摸着不下百余人,咱们须得做好最坏打算。”

“你们刚来金山,不了解此地的形势,我最担心是有人趁乱组织着报复。”

“两年前爱尔兰工人就在南滩罢工游行,要码头涨薪,鬼佬重金雇了几个华人去破坏罢工,被人直接烧毁了一大片窝棚。”

“就怕又是这样啊,且先候消息吧。”

门外马蹄声疾驰远去,想必是那车夫解开马车,纵马而去。

几人一时无语,皆面露踌躇之色,没有头绪也有没可靠消息,全靠内心猜测,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

老坐馆开口道:“方才与阿九一路来时,便见沿途火光冲天,喊杀声四起,今晚怕是又要有一场腥风血雨。南区的警长、司法长官此刻仍在赴宴,这般局面,怕是等不及他们出面了。”

“赵伯,梁伯。”陈九拳头攥得生紧,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,声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“我想带伙计去截住火头。”

“糊涂!”

赵镇岳龙头杖扫落茶盏,瓷片在陈九脚边炸开:“红毛鬼的人头比你网里的鱼还密!你知唔知他们有几多人?”

陈九垂首盯着自己粗粝的掌纹,捕鲸绳磨出的老茧叫烛火镀了层边:“今夜上听赵爷说,金山华商这些年往国内运机器、买洋炮。我陈九是个粗人,造不来火轮船,但护着街坊逃命的力气......”

老坐馆叹了口气,放缓声调:“我知你心意,但等得一刻...就多一分胜算。”

“不要妄动,现在几个兄弟扑进去,一个不好就命丧当场。”

老坐馆的声音,勒得陈九太阳穴发胀。他盯着茶寮外晃动的灯笼,恍惚看见火光里有人影挣扎。掌心握得刺痛,此刻烫着心肝。

“我等不下去。”陈九再次开口,“总该先去看看,这样,我先带人远远坠着,看清楚形势,能救的就救一下。”

梁伯和赵镇岳对视一眼,均是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无奈。一个是怜惜自己看准的后辈,一个是觉得捕鲸厂这么多人的情感寄托于一身,总不该去冒险,可是他们也清楚拦不住。

梁伯烟锅杆“啪”地敲在他后颈:“痴线!要看也是我去看!”

“这样,不要争!”

“梁阿哥、阿九你们带后生去哨探,半炷香必须返转头。”

“我去喊洪门弟兄,去六大会馆敲惊堂锣!稍后在此处汇合,就算是真要救人,也得先凑足人手...”

陈九急道:“赵爷年事已高,这等跑腿差事......”

“你欺我老否?”赵镇岳冷哼一声,老坐馆翻身上马的身手哪像花甲老人?拉车的马吃痛嘶鸣,差点踢翻茶寮门口的杂货,“我年轻时骑马扬鞭,你爹还在穿开裆裤!”

赵镇岳说完,不顾陈九的阻拦,翻身上马,话音未落,已泼剌剌冲进夜色。

上百鬼佬当街厮杀,要是真冲到唐人街,不知要做下多少血案,赵镇岳已是发了狠,决心拿出致公堂的老底子陪陈九赌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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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蹄磕在碎玻璃渣上“咔咔”作响,陈九勒紧缰绳。转过两条街,映出街口那株烧焦的大树,眼前景象惊得马扬蹄长嘶——整条街好似被呼嚎占满,这里已经靠近唐人街,华人商店非常密集,火光里人影幢幢如百鬼夜行。

“叼家铲...”梁伯的烟锅杆掉在马镫上。老卒浑浊的眼珠子映出地狱般的场景:十几个红毛鬼正把个穿长衫的老先生架在棺材板上,雪亮剃刀“唰”地削下半截辫子。隔壁铺的学徒仔被铁钩勾住裤腰带,倒吊在烧塌的房梁下晃荡,哭嚎声凄厉非常。

这场面比刚刚单薄的话语不知道凄惨多少,往日里还算稳重平静的老卒被激起了杀心,仿佛又回到了屠城那天的沧州城头,满目哀嚎不绝于耳。

他坐在茶馆时还算冷静,此时竟被陈九还着狂。

陈九鼻腔灌满焦臭味,这味道他在捕鲸厂闻过——是火油混着人肉烧糊的腥气。三个缠头巾的爱尔兰汉子正往一家成衣店铺的牌匾泼煤油,火把一撩,“轰”地窜起丈高火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