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缓缓扫过。小贩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身上也满是臭汗。车上的报纸虽被捆得发皱,却用油纸包得异常仔细。他身后的三人皆是衣衫褴褛,形容枯槁,眼神怯懦地四处游移。
“你们这是……”陈九的语气沉稳,目光最终落回那捆报纸上。
小贩赶紧卖好,拱手微笑,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。
“爷,那日鱼市,小的亲眼见您带人打退了红毛鬼,心里佩服!回头小的就典了祖传的银锁,把报馆里积压多年的旧报纸全给盘了下来。”
他踉跄两步,解开油布包,“小的问了七家餐馆、两处脚行,才问到您的大概方向。今儿寅时三刻,天没亮就摸黑上路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身后三人的肚子已不争气地“咕噜”作响,如擂鼓一般。
阿昌叔忽然在马上笑骂:“你们倒是会找!这车辙印子深得能养鱼。怕不是连夜把家当都搬来了?”
陈九这才注意到车板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,被褥最上面还放着半块发硬的炊饼,刚才赶路的时候应该还在吃饭。
“爷……”小贩接连拱手,姿态卑微得近乎谄媚,与前几日所见并无二致,“洋鬼子天天找我们麻烦,巡警的棍子比雨点还密。小的愿给九爷牵马坠蹬,只求一口热饭,一片能遮头的瓦……”
说到此处,他喉头哽咽,海风吹过他那件满是补丁的短衫,瘦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,不知是冷,还是激动。
“可知此地非善堂?”阿昌叔却不为所动,甚至亮出了马刀。
“前些日子刚埋了红毛尸......”
卖报贩子王二狗抢先一句回答,“宁作刀下鬼,不做跪着人!”。
他斩钉截铁地说完,从怀里掏出个贴身的油布包,层层揭开竟是张泛黄的剪报,竖版印刷,赫然印着褪色的大字“夷军破城:广州沦陷”。
他手指戳在这几行字上:“九爷请看,我全家葬在广州,日夜发恨,不缺血勇!”
阿昌叔缓缓收起了刀,变得沉默。
金山华人四千众,总是不缺想持刀的汉子,总归需要一个契机。
老卒也没想到,仅是鱼市那一件小事,竟让萍水相逢的汉子抛下一切就来了。
这让他欣慰,也让他难过。
陈九点了点头,解开一份车板上的《三藩公报》,那刊头下还压着张泛黄的《上海新报》。小贩见状连忙捧起报纸:“爷那日想订报纸,小的便记下了,自作主张买下了所有库存老报纸……”
《上海新报》…..
陈九一时攥着不肯放下,远在海外,竟然能看到熟悉的字眼,让他一时惊喜。
这是份中英双语的报纸,应当是鬼佬办的。
“先进来喝口热汤。”陈九抖开马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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逆光中的捕鲸厂宛如巨兽。
卖报贩子王二狗仰头望着染血的木围栏,一阵咋舌。
身后跟的李铁头忍不住数起来墙头巡逻汉子手里的步枪,念叨出了声,被身旁的赵泥鳅拽住衣角让他别乱看。
他们四人是一道来金山打工,三人都是闷葫芦,全靠王二狗圆滑,能言会道,勉强拉扯着过生活。
那夜,二狗突然从逼仄的上铺蹦下来,坚定不移地说要走,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坚定。
更未想到的是,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当了压箱底的财货,买了一堆卖不出去的报纸。
整整走了一天,脚皮都磨出血,却不见他有任何怨言。
他们不知道这个老伙计要做什么,却愿意跟着。
一粥一饭之恩情,不敢不报。
就是这空荡荡的盐碱地着实让人心慌,刚才两骑奔出,险些以为要掉了脑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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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头渐斜时,捕鲸厂里飘出咸鱼粥的香气。
四个汉子捧着粗陶碗蹲在墙根,大口吃着咸鱼粥,碗筷碰撞的声音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,显得格外踏实。
陈九爬上了炼油房的屋顶,和梁伯作伴。
两人早都习惯了这屋顶的海风,都自助自坐着,没有说话
陈九尽力坐得端正,控制着手里的毛笔在艾琳拿来的本子上顿了顿:“报纸贩子王二狗、阿旺、货郎李铁头、信差赵泥鳅......”
这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很多名字,还有籍贯家乡,家中成员,有的
他写完之后,抬眼望着海天交界处的那条线,心里念叨着,这金山大埠,也不知道明天会有多少船只到港。
更不知道明天还有多少新人来这里揾食。
这些名字托举起了这座城市边缘的废弃捕鲸厂,他还要带着剩下这些名字、越来越多的名字讨生活。
(1、檀香山(火奴鲁鲁)是关键中转站:在19世纪中叶,无论是风帆时代末期的远洋帆船,还是刚刚兴起的蒸汽轮船,横渡太平洋都是一次漫长而艰险的航行。夏威夷群岛,尤其是火奴鲁鲁(檀香山),是航线正中间最关键、最理想的补给站。船只从旧金山出发后,必须在此停靠,补充淡水、食物以及煤炭(蒸汽船),才能继续西行前往亚洲。
2、当时,主要的跨太平洋航运公司(如着名的“太平洋邮船公司”,pacific ail Steaship pany)开通的定期航线,终点站通常是英国殖民地香港。香港是远东最大的自由港和贸易中心。
3、在晚清,盐是朝廷的重要税收来源,实行严格的“纲引制”专卖。官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盐场征收食盐,经过层层加价和官僚盘剥,再由特许的盐商(官商)销售到指定地区。到达百姓手中时,官盐的价格往往已是其出场成本的十几倍甚至数十倍。
巨大的价差催生了庞大的私盐市场。在广东、福建沿海,世代都有以贩私盐为生的“盐枭”。他们或武装盗取官盐,或直接与盐场私下交易,用自己的船队将盐运往内陆。这些私盐的价格通常只有官盐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,虽对百姓来说仍是负担,但已是救命之选。因此,贩私盐虽是死罪,但在民间却根深蒂固,形成了拥有武装、渗透乡里、公然与官府对抗的庞大地下网络。
4、19世纪中叶,旧金山湾区的工业化晒盐场已经初具规模,其生产的工业用盐和食用盐成本极低。相较于清政府对盐农的重税,金山盐的采购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