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抓着稿件的手抖得像风中的野草。
“阿尔沃德……华人……”
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。
他仿佛看见感恩节的火把将阿尔沃德的蓝图焚成灰烬,而自己的名字正被写上市政厅的议员名册。
加州工人党……到时候,全加州的爱尔行省工都将听从他的指挥……
帕特森警长的警棍突然戳了下他的肋骨:“准备二十箱苏格兰威士忌,明晚之前要出现在布莱恩特议员的私人酒窖里。还有我的那份钱,一分也不能少。”
“麦克,干好你该做的事!懂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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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年代旷日持久的马铃薯疫病让爱尔兰全境陷入大饥荒,举国的人都在寻求出路。
帕特森也是在那时来到美国,拥挤在贫民窟里。没钱,没技术,就只能和黑人抢工作,干本地人最不屑的重活累活,每天都被生存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。酗酒、赌博、打架,直到有一天,他听见工厂主狠狠地怒骂他为“没有脑子的蛮子”,他才幡然醒悟。
他付出了无数努力才进入警局,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巡警,每日仍然饱受歧视,直到他认识了布莱恩特。
布莱恩特教会了他,要积极参与政治。
他深知掌握政治权力的重要性,而美国政治制度的基础就是选票和参与。相比于其他族群,爱尔兰裔的移民数量庞大,只要能笼络起这群人,就等于拥有了踏上权力顶峰的入场券。
果然,在他们小团体的秘密运作下,布莱恩特当上了市议员,而他也成功当上了警长。
权力的滋味让人沉迷,他们又运作了更宏伟的计划,努力提高爱尔兰人的社会形象,为新移民争取更多权益。
然而这一切,都差点毁在比他们当初更卑微、更能干的黄皮猴子身上。
他看着麦克远去的身影,内心涌起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无奈的情绪。
可惜,这个他们亲自挑选出来的人,当初看着精明能干的麦克,最近却昏招频出,险些葬送了他的大好前程。
不堪大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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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驾驶着拉货的马车,临近意大利人的聚集区,送来一股烤蒜的香气。
他勒住缰绳,静静地看了一会。
从租下这家店铺起,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多人一起过来。
这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刷着漂亮的蓝色外墙,屋顶上还垂下几缕绿色的藤蔓。三扇拼接的玻璃窗倒映着街对面面包房的黄铜招牌,门扇上还留着上家钟表行的海报。
“真是这儿?”
“老天爷啊,这铺面可比唐人街的棺材房敞亮多了。”
阿昌叔下了马车,盯着二楼小阳台围栏的铁艺葡萄藤雕花不住地感叹。
真好啊……
哑巴少年拽了拽陈九的衣角,用手指了指店面,眼里也满是难以置信。
陈九的手掌按在少年头顶,粗糙的刀茧擦过他新长的发茬,像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温度。
梁伯率先跨过门槛。
店里空荡荡的,阳光从临街的窗户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,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。四壁的白墙还算干净,脚下的四色混拼地砖虽然有些磨损,但是整体还完整。
老汉用烟杆的铜嘴在墙角比划了一下,压低了声音,对陈九说:“这里砌个夹层,底下正好能藏两杆枪。”
“哈哈哈!”阿昌叔的大嗓门在空屋里激起一阵回响,他走过来,重重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:“你啊你,到哪儿都忘不了这个!咱们是来开洗衣铺做正经生意的,不想那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儿!”
他迈开大步,用脚丈量着店铺的进深,嘴里念念有词:“一排挂十二件衬衫,隔开点儿,免得挨得太紧。嗯……正好能放下四排,宽敞!”
“阿萍姐领着王氏几个女工走了进来,笑着打趣他管的太多。
一场血战过后,人人身上都带着伤。
大伙儿休整了好几天,安顿好重伤的兄弟,又把码头仓库被砸坏的围栏修得比以前更结实,这才终于腾出心思,来打理这份属于未来的营生。
女人们像一群快活的麻雀,叽叽喳喳地散开。
她们好奇地摸摸这面墙,敲敲那扇窗,眼里闪着对安稳日子的期盼和欢喜。
“九哥!”一个叫小翠的年轻女工扬起脸,高声喊道,“我做梦都没想到,有一天能在这么亮堂的地方干活!这地方可真好!”
“是啊,比咱们在乡下的堂屋都大!”李金妹也在兴奋地比划着,“这块地方,正好放下两张熨烫台。咱们熨出来的衣裳,保准比所有鬼佬的都挺括!”
陈九回以一个微笑,心里却泛起几分酸楚。
他想起了艾琳。想起那天在这里,她为了租金跟老板讨价还价时,那双蓝眼睛里狡黠又可爱的神采。可如今……还能再见到她吗?
割喉那一幕,早已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血淋淋的鸿沟。
他再没有勇气去教会请她来教大家英文了。
恐怕在那个姑娘心里,自己早已和屠夫、刽子手没什么两样了。
推开临街的百叶窗,海边的咸风混着烤面包的香气涌了进来。斜对面面包房的老妇人正用家乡话骂着偷吃的自家小子,见他看过来,便好奇地张望着这些新来的陌生面孔。
小哑巴闪动着明亮的独眼,兴奋地窜上二楼。陈旧的木楼梯在他脚下嘎吱作响,惊得阿萍姐在后面喊:“衰仔!留神别跌断了腿!”
他来到陈九身边,从二楼的栏杆探出头,手舞足蹈地朝楼下的众人比划着什么。
梁伯瘸着腿爬上二楼,固执地不让人扶。
“阿九你看,从这儿能望见咱们码头呢。”
陈九抬眼望去,街道的尽头,在低矮的民房后面就是一片银亮的海面。
远处半弧形的海岸线映入眼帘,再远一些,还能隐约看见捕鲸厂的烟囱。
三个意大利孩童正趴在斜对面的窗台偷看他们,见陈九的眼神递过来,又赶紧偷偷蹲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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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陪着梁伯在门口抽烟,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地干活。
阿炳叔正掏出本子算尺寸,有时候还在墙上比比画画。
小哑巴正踮着脚擦拭橱窗的污渍,他那只独眼里映着对街面包房升起的袅袅炊烟。
阿萍姐则指挥着众人清扫地面。
这些人分明前几天还裹着染血的麻布,此刻却完全沉浸在对安稳生活的期待里,竟似乎全然忘了码头上呼啸的刀枪与横流的血水。
“真系艰难啊……”梁伯突然感叹道。
小哑巴擦净了最后一块玻璃,灿烂的阳光泼洒进来,照亮了他露出门牙的笑容。
陈九望着孩子蹦跳着跑去帮阿萍姐擦地的背影,肋间未愈的刀伤突然一阵抽痛。这痛楚不再源于爱尔兰人的利刃,而是来自某种更深邃的、撕裂灵魂的重负。
这些人想要的,不过是一份平静的生活,却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血与火的漩涡。
本不该是这样的……
他和梁伯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那份愈发沉重的责任。陈九忽然笑了笑,掂了掂手里的钱袋,率先朝着对面的面包房走去。
“走,今天也让大伙儿尝尝鬼佬的馒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