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 红棍(1 / 2)

铅灰色的雨幕里,爱尔兰人的红发像鬼火般燃烧。陈九的转轮手枪卡壳了,弹巢空转的金属声比雷声更刺耳。

梁伯的朴刀断成三截,最长那截正插在他自己胸口。老卒被马刀钉在围栏上,刀柄挂着的红绸穗子浸饱了血,一滴一滴砸在地上。

“走啊!”

阿昌叔的吼声混着肺叶漏气的嘶嘶声,他仅剩的右手正把肠子往腹腔里塞,“带细路仔走!”

小哑巴突然从陈九背后被扯走。爱尔兰人的刀贯穿孩子单薄的胸膛,独眼珠子弹到陈九掌心时还带着余温。他想喊,喉咙却像是也哑巴了。

雨突然停了。

咸水寨的日头晒得人发昏,陈家祠堂的瓦闪着金光。七岁的陈九攥着《三字经》跑过寨子里的土路,海风里飘来阿爸的渔歌:

“龙骨弯弯压浪头哟——”

舢板上的身影逐渐清晰,阿爸古铜色的脊梁弯成虾米,渔网里银鳞乱跳。

可当陈九伸手去接那尾石斑鱼时,鱼篓突然变成燃烧的火苗,阿爸的皮肤寸寸皲裂,露出底下森白的爱尔兰人脸。麦克·奥谢的牙正叼着小哑巴的独眼。

“阿九!跪祠堂!”族老的藤条抽在背上。

陈九回头望去,梁伯、阿昌叔、小哑巴、阿福、阿吉等等正跪在祖宗牌位前,脖颈的刀口汩汩冒着血泡。牌位上刻的不是陈氏先祖,而是死在爱尔兰人刀下的亡魂。

海浪声由远及近,咸水寨在泡沫中崩塌。陈九拼命游向阿爸,却什么也抓不住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呃啊!”

陈九猛地坐起,攥碎的草席篾片狠狠扎进掌心,尖锐的刺痛将他从噩梦中拽回现实。

晨光透过炼油房高处的窄窗,在阿萍姐满是补丁的粗布衫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。

十二岁的小阿梅正用一块湿布,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额头。

浓烈的药味混着灶间飘来的鱼粥香气,总算将梦魇残留的血腥味冲淡了些许。

“九哥醒了!”阿萍姐眼里闪过一丝惊喜,转身匆匆奔了出去。

“阿九!阿九!”阿昌叔的破锣嗓震得药罐嗡嗡响,老卒一脚踢开挡路的杂物,“丢你老母!发三日烧仲识得喘气(烧了三天还能喘气)!”

他进来的喊声惊醒了蜷缩在床尾的小哑巴。孩子独眼里闪过一丝惊恐,下意识地就去摸怀里的短枪。

陈九盯着小哑巴那只布满血痂的小手,心中一酸,一时竟无言以对。

“还以为你这衰仔醒不过来了!”

陈九张嘴想应声,喉咙却像塞了团咸鱼干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他踉跄着扶住门框,炼油房外的咸风卷着未燃尽的灰,扑了他满脸。

院子里,十几个手持木棍、铁器的陌生汉子正在倒塌的围栏周围巡弋。

察觉到他的目光,那些汉子齐刷刷地转过头,眼神像利箭般射来。

陈九本能地去摸腰间,却抓了个空。他的转轮枪早就被阿萍姐卸下了。

“致公堂派来的。”

阿昌叔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,不屑道,“话讲得好听,‘华人一家亲’,早唔知死咗去边(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了),我看是闻着血腥味的鲨鱼。”

他忽然抬头朝着屋顶扯开嗓子喊:“老梁!老梁!九仔醒了!”

喊完,他又凑到陈九耳边低语:“睇见冇(看见没)?我看这致公堂,同唐人街那些怂货一个德行。这时候上赶着来,唔知安咩心。”

陈九没做声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梁伯叼着烟锅子瘸着腿走来了,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。

“臭小子,身子骨怎么还没有我们这些半截埋土里的老家伙结实。”

“醒了就好,醒了就好。”

他踹走还在用破锣嗓子吆喝的阿昌,喊他去屋顶换防。

老卒看陈九一直盯着来回巡逻的致公堂打手,宽慰他道

“不用管。”

“我盯着呢。”

“先养好身体,大家伙都等着你呢。”

“叔……”陈九刚开口,就被一口海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,

“救返...几多?”

“十四个喘气的。”他眼里映着哀伤,“张老蔫今朝断气,肠头流出来的那截...”老卒突然裹紧衣襟,“我亲手给他缝了三针,卵用!”

人群沉默如晒盐场的死水。几个男人走过来帮阿福扫余烬,整理还值钱的战利品,看看能不能收拾些财货出来,以备着给死者的老家寄安家费。

“二十二颗头。”

梁伯用大拇指压实滚烫的烟叶,又抽了一口,“咱们这边一共死了这个数。”

陈九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
“昨天,白鬼巡警来过,险些又打起来,被咱们用枪逼走了。”

梁伯吐出一口浓烟,“一个后生仔,是活活疼死的,把自个儿的舌头都咬断了。”

陈九的喉结动了动,他想问那个后生是不是总爱哼小调的阿明,但终究没问出口。”

“好在打疼了红毛鬼。”

“以后日子也许能好过些。”

老兵拍了拍陈九,强装镇定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午后,有客人到访。

致公堂坐馆的马车轧过盐壳地,拉车的两匹纯黑马打着响鼻。

赵镇岳的黑色长衫跨过捕鲸厂的大门,细细在血浆洗地的战场转了一圈。

“陈老弟这一战,烧红了大半个金山湾。”赵镇岳言语比起上次客气了不知道多少。

“连码头做工的兄弟都闻到焦臭味,今早涨潮时漂来六具鬼佬浮尸——”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,“恰好纹着爱尔兰人工人劳动党的标志。”

“赵坐馆是来问罪?”陈九问道

“恰恰相反。”赵镇岳突然掀开随行的樟木箱。

里面是一排纸包的中药制剂,还有几瓶透明的液体。

“七厘片、金创药,还有托人买来的酒精。”

“这两种药止的是外伤血,”赵镇岳拿起透明的玻璃瓶子,“还有这个,这酒精可是稀罕物,去年我亲眼睇住个番鬼大夫用它清洗猎枪的伤口...特意买了一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