厮杀声褪去,盐碱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幸存的华工们或坐或躺,拄着残缺的兵刃,默默望着遍地尸骸。
不知是谁,起头哼起了熟悉的疍家渔歌。那沙哑的调子如同一颗石子,在死寂中激起圈圈涟漪,渐渐地,歌声汇成一道悲怆的洪流,压过了风中若有若无的哭泣。
嗨哟!
龙骨弯弯压浪头哟,黑云咬断桅灯油
龙王发怒摇双橹哟,阿妹抱紧吊鱼篓
嗨哟!
嗨哟!
麻绳勒肩血浸喉哟,网眼漏尽三更鸥
桅杆折腰跪海母哟,咸水灌肠泪洗眸
嗨哟!
嗨哟!
风撕破嗓吼归舟哟,浪尖挑灯照祖丘
敢向龙宫赊生路哟,岸火烧红廿里岫
嗨哟!
嗨哟!
歌声里,陈九用颤抖的手抚过张阿南破碎的眼睑。
他的嘴皮微微颤抖,看着眼前这个大叔破碎的眼窝,担心他看不清归乡的路。
海风卷来一片染血的衣角,盖在这张过分苍老的脸上,像是给他温柔地披上了寿衣。
陈九下意识地数着他身上的伤口,忽然想起几天前,这个不善言辞的渔夫递给他鱼篓时说的话:“阿九,等咱们攒够了钱,回家好好修葺屋企,再把老人孩子都接来。”
地上的倒影里,陈九看见自己的脸正被血水慢慢染成赤红。
眼前苍老的男人逐渐冰冷的掌心还攥着片爱尔兰人的皮肉,像握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船票。
陈九突然也很想哭。
耳边的渔歌层层叠叠,安抚着满地的亡魂。
身边传来嘶鸣,幸存的无主战马驮着鞍鞯小跑着停下。
几个跪在地上的爱尔兰人正试图喊“投降”,却没人搭理他们。他们尝试站起来,试探性得想逃跑。
旁边的汉子看了一眼陈九,
他扭头看了想要逃跑的爱尔兰人一眼,抚摸着逐渐冰冷的尸体突然高声说:“回去了,记得捎句话——”
“tell,we e,for today。”
他想说的太多,血债、复仇、永不遗忘。
可话到嘴边,只剩下几个蹩脚的英文单词。
不过也足够的,小人物的复仇,不需要那么多华丽的言语。
不知道那个瑟瑟发抖的红毛鬼听懂了多少,他只是拼命点头,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,在尸体堆里摔了个狗吃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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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风了,把雨水带成斜斜细密的线。
陈九拄着一根木棍,清点着劫后余生的人。
七十五人的队伍还剩三十六个能站立的,二十七个伤员躺在炼油房里的防水布上,嗬嗬喘着粗气。
船匠阿炳带人拆下围栏的木板当担架,一趟一趟把喘息的伤员运回室内。
四个缠足妇人用干净的木炭粉,掺进硫磺涂抹伤口,灼伤地人剧痛难忍。
梁伯带着残存的燧发枪队占据制高点警戒,谁也不知道爱尔兰人会不会杀回马枪。
“先救能喘气的。”
他只是托人带下来一句冷漠地不讲人情的话,甚至不愿意下来看一眼....
即使老兵的神经已经足够粗硬,却还是怕自己因为残肢断臂的惨状心碎。
陈九撕开裤腿包扎自己左腿的刀伤,混着草木灰、油和糖的糊状物按上伤口。
接生婆王氏家里的土方子,虽然粗陋,但是很有用,拿水冲洗过后的伤口露着粉嫩的肉,此刻已经止住了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