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天刚蒙蒙光,陈九一早推开窝棚的门,便看见黄阿贵那家伙,双手缩在袖笼里,正蹲在门口,脑袋还时不时一点一点,好像在打瞌睡。
这个人倒是好用,陈九昨日招呼他今日再过来带路,想不到来得这么早。
黄阿贵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,只记得自己当时盯着地上几处尚未被完全冲淡的暗红色血迹,他猛一抬头,看见陈九,脸上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。
陈九也懒得同他多讲废话,从怀里摸出两块鹰洋扔给他:“拿去,去冯老板那里订些吃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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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排好事务,来不及悲伤,这个小团体又开始为下一步忙碌。分好队伍后,各自出门打探消息。
只是这一次,谁也不会掉以轻心。
太平洋铁路竣工的余波尚未消散,街头到处挤满了失业的华工。
陈九、小哑巴和阿萍姐三人穿行在泥泞的巷道中,跟着前面的黄阿贵。
他们的干净布鞋刚走没多久就沾满煤灰,小哑巴有些心疼,开始挑干净的地方走,忽左忽右。
他们最先驻足于南滩一家很小的洗衣店。
这是位于街角私自搭建的一处棚子,地方很小,算是个家庭作坊。
店里的家生简单得可怜。大部分衣物,都靠人力手洗。另外,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熨烫台,和一些早已被磨得油光水滑的木杵、搓板之类的简单工具。
两个赤膊的汉子,正蹲在门口,用粗大的木棒奋力捶打着木盆里的衣物。棚屋角落,一口大铁锅架在简陋的砖灶上,锅里的水翻滚着白色的肥皂沫,带着污垢的脏水,就这么直接泼在了路边的泥地里,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浊流。
店主老吕是陈九的四邑同乡,几人寒暄了一阵,他边熨烫衬衫边解释行业门道:“白人嫌洗衣是女人活计,这才容得我们立足。”他的手指向墙上一张泛黄告示。
洗衬衫10美分、内衣7美分,价格由洗衣行业会统一划定,违者将被行会追责。
洗衣行业会就是冈州会馆牵头成立的。
洗衣店需缴纳5美元入会费,每月再交25美分维持行会保护;三条街内不得开第二家店铺,地盘划分由行会仲裁。
阿萍注意到角落堆着竹编提篮,老吕顺着她的眼神看了,随即苦笑:“白人主顾嫌我们进社区送衣服’污染街道’,逼我们用篮子遮住衣物的‘肮脏气息’。”
“不过今年白人主顾少了,他们都去了更好的地方洗。之前铁路上的白鬼经常会来我们这里洗,如今铁路完工,眼瞅着人就少了。”
陈九问起了这个所谓的洗衣行业会。
老吕给他们解释,一名新移民在勿街北侧私自开设洗衣店,定价仅8美分。行会的人带着四名壮汉登门,要求其“要么涨价,要么搬离”。最终新人妥协,行会买下他的熨斗作为补偿。
对于小店来说,蒸汽熨斗已经是店里最贵的开支,比炭火熨斗高效很多。
一个普通的小型蒸汽熨斗要20美元,是很多华人数月的收入。
陈九主要在了解一些规则和花费,阿萍在一边盘算,看着店里的洗衣流程念念有词。
他们又去看了规模稍大的洗衣店,由十几个华工合资开的,还向会馆借贷了不少钱,老板是新会同乡。
这里就看起来正规很多,还建了一个蒸汽锅炉,有一个大的熨斗,不用一直加水,非常方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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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湿的洗衣房里,水汽蒸腾。陈九跟着黄阿贵走进店里。最先注意到门口的案面上,一只沉重的铜熨斗在棉布衬衫上缓缓犁过,留下一道道平整的痕迹。正在埋头苦干的谭老板,从蒸汽里抬起头来。
黄阿贵简单介绍了下,老板戒心慢慢消失,站了起身挂上了笑容。
“后生仔,新会话听唔听得明啊?”他摘下熨斗,说着熟悉的口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