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舞娘(2 / 2)

那些背着沉重麻袋的华工们的身影,已经在摇曳的灯光下渐渐靠近。陈九瞅准一个空当,悄无声息地闪到最后一辆马车旁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自己那早已僵硬不堪的身子挤了上去,然后开始吃力地搬动那些沉重的麻袋,试图将自己掩藏起来。

他的手脚早已不听使唤,慌乱之间,一个年老的华工那双浑浊的眼睛,已经死死地盯住了他。

那是个缺了门牙的老汉,眼珠扫过陈九脖颈的烙印和他身上深红的血渍,突然佝偻着转身挡在在监工即将转来的视线上。

“快装满了!”老汉用台山话高喊,龟裂的脚掌重重踏下地面。其余扛着麻包的五人沉默着放缓动作,身影交错成一道人墙,挡住监工的煤油灯光。

陈九的瞳孔缩了缩。

“?qué está hado el cerdo al ralenti!”

(猪仔磨蹭什么!)

监工逼近。陈九猛地蜷身,一个接一个的麻包压在他的身侧和头顶,把他掩埋。

陈九着急忙慌地把最后一片衣角拽进麻袋堆,缺牙老汉直勾勾地盯着他,将浸透汗臭的麻布盖在他头顶。然后就狠狠地挨了两鞭子,监工愤怒的咆哮几乎响彻码头。

终于,马车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缓缓启动。陈九从麻袋的裂缝中,隐约看见了那个老汉早已被磨得皲裂出血的脚后跟。那里,也同样缠着冰冷的脚镣。一步一蹒跚,一道细细的血线,顺着他干裂的脚跟缓缓滑落,在积满煤灰的地面上,留下一点点暗红的印记,让陈九的心,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

他悄悄扒开煤袋的一条缝隙,朝外面望去。马车紧贴着码头仓库的墙根,缓缓驶进了小镇那狭窄而肮脏的街道。巷子尽头,隐约飘来一阵阵油煎咸鱼的焦香,还混杂着附近雪茄作坊里飘出的浓郁烟叶味。

从马车上逃下来的时候,陈九再次对上了那个老汉的眼睛。他默默地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砍刀——那是一把真正的好刀,连着砍翻了五个西班牙监工,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,未曾卷刃。

他将那柄砍刀,轻轻地掖进了板车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,然后又和旁边几个默不作声的华工对视了一眼,什么也没说,便迅速转身,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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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圣母酒吧后院。

一处空置的棚子里,马吃的草料堆在一起,小哑巴的脊背紧贴木围栏,干草刺得他鼻腔发痒。

草料堆里,陈九的伤口在隐隐发烫,火烧火燎一般。

刚刚那一趟,浑身湿透,又经历了先前那番惊心动魄的折腾,两个人早已是精疲力尽,此刻正紧紧搂抱着,蜷缩在草料堆里。

他们已经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躺了足有两刻钟,耳边是酒吧后窗里传来的阵阵喧闹的欢笑声与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,却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着,等待着夜深人静的那一刻。

小哑巴并不知道陈九带他来这里,究竟有何打算。他只是固执地、一步不落地紧跟着这个早已遍体鳞伤、几乎只剩半条命的男人,并不在意要去往何方,也不在意前路是生是死。

马厩里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,偶尔会不耐烦地打几个响鼻,喷出几股热气。

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陈九的身侧,那只仅存的独眼,透过干草的缝隙,警惕地死死盯着月光下木门外那条漆黑幽深的巷道。

有人来了!

三米开外,一个醉醺醺的卫兵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西班牙小曲,摇摇晃晃地撞开了马厩的木门。

“求您……求您让我见见他。”

女人的喘息声先于身影传入马厩。陈九看见一只脚踝绊在门槛上,缀着银铃的舞鞋不小心甩脱,露出脚跟。

银亮的光追着那具身体照进来,透过草堆的缝隙窥见一抹晃动的瓷白。舞娘佩帕的鞋陷在泥污里,蕾丝裙摆被夜风掀起,露出青葱般的小腿。

她的脖颈被人拽成惊人的弧度,后仰着大口喘气,西班牙卫兵的另一只手正抵住她起伏的锁骨,手指陷进肌肤,汗水顺着ru沟滚落,滑进山谷中。

“你哥哥是暴乱犯,迟早喂了鲨鱼。”

那卫兵一边说着,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,缓慢而又带着几分戏谑地,挑开了她胸前那件系带。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汗臭味,毫不留情地喷在她耳朵上。

“除非……你愿意替那个杂种,好好地赎罪?”

佩帕的指尖抠进卫兵的衣袖。

她嘴里发出几声呜咽,膝盖一软跪在地上,裙子立刻就被干草末和脏兮兮的泥土染黑。

“对,就这样……”卫兵拽起她湿漉漉的卷发,强迫她仰头盯着自己。

他们之间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西班牙语,陈九一个字也听不懂。但那些粗暴的动作,以及女人脸上那绝望的神情,其中所蕴含的屈辱与暴虐,却是那般清晰可见,根本无需任何言语来诠释。

草料堆中的陈九绷直脊背,哑巴少年按住他颤抖的手腕。他们自己的血痂还在渗脓液,此刻暴露便是死局。

还没等卫兵开始粗暴的享受,马厩外忽然传来集合哨的尖啸。

卫兵咒骂着甩开佩帕,她像被抽去骨头的玩偶瘫倒在地。月光恰好漫过她半裸的脊背,两侧的蝴蝶骨十分明显,微微起伏着。

“明日再来收拾你。”卫兵系紧裤腰带冲出门,随手把佩帕的珍珠耳环扔到泥里。

“黄猪又暴乱了!”巷外骤然爆出嘶吼。

紧接着就是激烈的马蹄和脚步声,令人不安。

卫兵的身影消失在马厩,舞娘跌坐在翻倒的草料堆旁,衬裙的系带松垮地垂在肘弯。

那个女人突然用束腰捂住脸,忍不住哭出了声。没系紧的衬衣豁口随着她的哭声一抖一抖的。陈九的视线被那抹晃动的雪白烫得生疼。

十七岁那年在渔市,他见过被差役拖拽的张家小女,衣服被扯烂,肚子和大腿也是这样刺目的白。

他攥紧匕首,转过头去不忍再看。

女人缓缓支起身子,指尖抠进泥地里,像是在埋怨自己。肩头的带子又不小心滑落,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。

她低声啜泣着,捡起地上的珍珠耳坠重新卡进耳垂,穿好了衣服,酒吧里还有工作等着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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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料堆里的两人沉默地擦拭刀具,恢复体力。刚刚翻出了袋子里的木薯团,就着水大口吞咽,陈九也不知道菲德尔会是什么样的态度,万一要向卫兵举报,他们还要喋血逃亡。

七十人的性命压在他的肩头,不容得他不患得患失。

从昨夜那场惨烈的暴乱开始,他觉得自己,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。

平生第一次,他亲眼目睹那么多曾经熟悉的面孔,如同田埂上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,如同渔网中那些徒劳挣扎、濒临死亡的鱼儿一般,在他眼前痛苦地扭曲、然后永远地沉寂下去,甚至,死无全尸。

平日里那些习以为常的侮辱与虐待,此刻如同走马灯一般,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滑过。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己过去的懦弱与麻木。

为什么在咸水寨的时候,他总是将希望寄托在那些差役老爷们偶尔发作的善心之上?为什么总是躲在阿爸阿妈的身后,让他们为自己遮风挡雨?

即便是阿爸死后,阿妈那矮小瘦弱的身躯,也从未让他受过半分真正的委屈。

他痛恨自己手刃差役太晚。

或许,在那一夜,自己就该不顾一切,强拉着阿妈,驾着那条破旧的小渔船,逃向茫茫无际的大海。可是,这天下之大,又能逃往何处呢?

在家乡,他只是一个身份卑微、任人欺凌的渔民;来到这异国他乡,他又被人用铁链拴着,像狗一样劳作,朝不保夕,贱如草芥。

什么时候,才能寻得一处,不再受人欺辱,能够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地方?

他攥紧了手里的刀,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开辟一片天地的强烈的渴望。

我不能死在这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