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然他没怎么骑过马。
“换人!”梁伯要去扯缰绳,老周却挣扎着坐正,龟裂的嘴唇迸出句台山土话:“当年打土匪,刀枪火铳都挨过,怕只畜牲?”他反手抽下束裤的草绳塞进马嘴当嚼子,两腿一夹,公马疼得扬蹄嘶鸣,驮着他再次撞进夜幕。
梁伯突然抬手示意众人噤声。他蹲下来,仔细看着两个西班牙人的反应——刚才那种眼神,那种带着期待的躁动,无一不在说明一个事实。
“要赶快走了,”他沉声说,“我派了两人骑马在大路边躲着,每隔一刻回来一次。白鬼这个反应,追兵肯定很快就到。这么大的火,不可能没有反应。阿九,你觉得要多久?”
陈九皱眉想了想:“我拿不准,但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,夜里都在睡觉。算算时间,应该已经出发了。”
“那还等什么!”阿昌急了,“赶紧上路!”
梁伯冷哼。
“你以为先跑就能保命?呸!白鬼有的是马!吃的是牛肉干,饮的是酒,追起人来快过七月台风!我们拖两袋米,多喘三口气......”,他突然拽过陈九的衣襟,露出他身上的疤,“这找来的吃的喝的、烂铁锅,是拿来救命的!人人伤得这么重,能熬过三日路?”
“十年前咱们突围,饿到啃皮带,照样砍翻绿营!为何?轻装!可如今.....”,他猛戳地图上标出大概方向的小岛,“这条退路不是娘胎!沿着海跑,没有饭吃,没铁锅煮水,你屙尿饮吗?”
他骂起了劲儿,突然揪住一个身旁路过的往怀里狂塞玉米的小子,玉米粒从指缝漏下。
“贪!老弱背粮,青壮押后......裹脚布缠紧些,哪个包裹散开引来白鬼,老子亲手剁他包袱!”
“记住!多往怀里揣一袋米,少活半炷香,要命还是要饱,自己同阎王倾!东西全都集中一起归置!”
“等一下,”陈九一直观察着地上的两个俘虏,突然拦住怒发冲冠的老兵,“这两个人刚开始没那么慌,咱们要跑了还能追得上咱们吗?”他紧盯着安德烈斯的脸,突然闪过一个念头,“猎犬!没准他们有猎犬!”
那个独眼佩德罗的黑狗平日里没少啃人血。
此话一出,几人的脸色都变了。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在陆地上,再快的脚程也甩不开猎犬的追踪。
“怎么办?”阿昌强行压低着声音轻声问。
陈九指向东边:“从甘蔗园的大门出去,跑一盏茶的功夫有个悬崖。悬崖下是海湾,水流很急,能冲淡我们的气味。顺着海湾走,说不定能找到渔船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那里有路?”阿昌没忍住问。
“今夜胡安带我去镇上,就是从那边走的。海水离得不远,那处崖应该不算高,赌一把了,如今也没得选。”陈九说着,已经开始打手势示意背后站着的卡西米尔行动。他做了个拉绳子的动作,做了好几次,卡西米尔点头,立即带着几个黑人兄弟快步离去。
众人沉默着对视一眼,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。
阿昌主动带着几人端着枪爬到了大门栅栏的高处警戒。
梁伯迅速催促起搜集物资的队伍。十几个女工分头行动,不断地翻找来食物和能充当药品的东西,阿萍和王婆检查之余带着女人们撕床单做绷带,指挥着大家把伤员放在拉甘蔗的马车上。
陈九行动不便,跟着少年们一起把找到的东西开始分类整理。
陈九看着忙碌的众人,心里暗暗着急。他抬头看了看天色,加快了手里的动作。
“这些咸肉要带上,”他指着厨房搜出来的食物,“泡了盐的耐放。把那边的甘蔗糖也装些,补充体力。”
黑人带着几个华工搜寻绳索回来了。他们把晾衣绳、拴马的缰绳,甚至是捆甘蔗的麻绳都收集起来。陈九仔细检查每一根绳子的结实程度,挑出最粗的几根。
梁伯带着人从仓库又抬出来几个木箱,陈九看了一眼,惊喜异常。
终于,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收集齐了。梁伯让大家把紧要的物资分散开,每个能走动的人都背上一些。剩下的全部装车,由马拉着。
陈九环视四周,确认没有遗漏,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。
那条白鬼指出来的小岛固然是希望,但悬崖险峻,能不能找到渔船,如何面对后续的追兵,一切都还是未知数。
梁伯拄着矛背着枪走过来:“那这两个西班牙佬呢?“
陈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俘虏,眼神一冷。他指了指八字胡,又指指前方的路,然后做了个割喉的手势。
梁伯心领神会,枪托重重砸在安德烈斯的后脑。满脸油光的技工一声不吭倒在地上,陈九上前,匕首直直地捅进心窝,八字胡被吓得直发抖。
拉上仅存的一个俘虏,众人开始迅速撤离。
来到异国他乡,受尽折磨,终于是自由地走出这个甘蔗园了。
哑巴和阿福馋着陈九在前面带路,伤员和老弱妇孺在中间,几个身强力壮的断后。卡西米尔带着他的人守在队伍两侧,虽然不能交谈,但他们默契地保持着队形。
卡西米尔也深知,在这种情形,不团结的话死路一条。
八字胡被五花大绑推搡在侧面走。
长长的人队在月光下蜿蜒前行,像条挣扎的巨蟒。每个人都屏住呼吸,生怕发出一点声响。
陈九不时回头观望,远处的火光还在跳动,但已经看不清甘蔗园的轮廓了。他举起右手,做了个停止的手势。
已经到了。
“九哥,铁路...”
客家仔阿福突然拽住他的衣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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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穿过最后一片甘蔗田,海风突然扑面而来。悬崖在黑暗中慢慢中显形,二十米高的岩石断崖垂直劈入加勒比海。
陈九俯身检查悬崖,借着月光能看见是最后挑拣出的船用缆绳,结实得很。
七十一个逃亡者在崖边平台上挤作蚁群。
“打桩!”梁伯挥动木矛,几名单独挑出来轻伤的汉子立刻抡起手里的工具。这些本该用来收割作物的铁器,此刻正在距离岩石几米外的地上楔入粗木桩。
“打结实些,别让人白白丢了性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