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老枪(2 / 2)

每跑一阵,带头人就叫两声,以免掉队。

这里面有些人长期营养不良,有夜盲症。

他们这一行人不敢举火把,趁着监工和守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冲出了窝棚的栅栏。

树影里突然炸开一簇枪火,冲在最前头的惠州汉子立刻矮了半截,吓得哑巴少年身子又佝偻了三分。

梁伯眼睁睁看着他天灵盖掀起来,脑浆子溅在甘蔗叶上,被月亮照得亮晶晶。哑巴少年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,回头拽着身后的几人往房子的阴影里滚。

“叼佢老母西班牙狗!!”后面谁在嘶吼,话音未落就被铅弹钉进喉管。

脚镣拖慢了速度,转眼间路上就多了四具尸体。平日最凶的混血杂种安东尼奥举着转轮手枪包抄过来,阿水突然张开双臂扑上去。子弹打穿他肋骨的瞬间,这个总偷藏木薯饼的琼州佬,一口咬住监工耳朵。

“走啊!”他满嘴血沫吼道,死命抱住安东尼奥胳膊。五六个戴镣铐的立刻叠罗汉般压上去,扭打成一团。

梁伯数着枪响。

三四息都没动静了,该是正在换弹了。

他狠狠拽了一下身边的哑巴,示意他接着带路。

此刻必须赌一把!

紧贴着阴影连冲十几米,制糖厂高高的栅栏底下,排水渠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,平日里用甘蔗废渣和腐烂的茎干挡着。

不知是何年何月想要逃跑的华工磨出来的狗洞。

跟着哑巴爬过洞口,绕过守卫巡逻的制糖厂区的大门,一行人悄悄混进了往日需要严格搜身的核心区域。

梁伯等在最后面,佝偻着身子钻进去,有些气喘。

从黑暗中刚刚起身,走在他前面的阿昌正用铁链勒住守卫的脖子。月光下,阿昌的脸十分狰狞,嘴角歪着。上个月佩德罗用鞭子抽得他脸上肿了半个月。铁链狠狠地绞进皮肉,守卫的靴子地上蹬踹几下后没了声息。

“冚家铲躲栅栏边偷懒,吓死老子!”

阿昌放下已经断气的守卫,把他手里的步枪扔给梁伯。

“仲识用吧,阿哥?”(还会用吧?)

梁伯摸了一把枪,又从地上的守卫身上摸出弹药,没有吭声。

哑巴少年的手在抖。从胡安身上扒出来的黄铜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眼,仓库铁门吱呀裂开条缝,月光扫在成排的甘蔗刀上——刃口还粘着点点血锈。

最里头木箱上堆着十杆陈旧的步枪,开门声惊醒了箱底的几只老鼠。

第一个抢到砍刀的台山佬反手就开始狠狠地劈脚镣中间的铁环。铁器相撞的火星里,梁伯看见他咧开的嘴分外开心。

“去拿刀,不要拿枪!”梁伯拽住第一个扑向步枪的后生仔,“揸惯锄头的手扣不稳扳机!”同乡的后生不甘心地点点头,转向甘蔗刀。

哑巴少年突然猛扯梁伯的衣角,外面传来叫喊,从窗户望去,五六个持枪守卫正顺着声音赶来,领头的举着煤油灯。

他端出手上这支枪。枪管比太平军惯用的抬枪细长,木托上烙着蝌蚪般的洋文,枪机处凸起一块铸铁构件。这是好枪,他在苏南见过李秀成的亲卫用过,据说能“一弹穿三甲”。

梁伯摸索着掰开枪机,后膛“咔”地弹开,露出黑洞洞的弹巢。他颤抖着从尸体上摸来的弹药包里摸出一枚铜壳弹。这比他熟悉的纸壳火药弹沉得多。

老兵咽了口血沫,将子弹塞入枪膛,枪机回扣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
他举起刚装填好的步枪,枪托抵肩的姿势还是像以前一样稳当。

十几米外,守卫正举着枪逼近。梁伯将准星对准领头守卫的脑袋,然后又不放心地移动到上半身。

食指扣动扳机的刹那,燧发枪时代的肌肉记忆让他本能缩颈。

却听见“砰”的一声炸响,远比土制火铳清脆。

枪托重重撞在锁骨上,硝烟中,那领头的守卫像被无形巨掌拍中,仰面栽进泥地里。守卫乱作一团,有人用西班牙语尖叫,紧接着开始四散藏匿。

梁伯愣怔盯着冒烟的枪口,突然狂笑起来。这笑声裹着十年征伐的苦痛......从村里的竹矛到粗制的土炮,他们始终在捡拾敌人丢弃的兵器作战。而今掌中这杆“洋妖邪器”,竟成了最后的复仇之火。

他踉跄起身,从袋子里扒出更多铜壳弹。每装填一发,便默念一个死在甘蔗园的熟悉的名字:小四、麻三、老钟……枪机开合的声音像划破黑暗的燧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