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3章:龙脉勘探,鬼才的“诊断书”
北邙山脚,夜风像一口看不见的肺,沉重地一呼一吸。荒坟之间,槲叶贴地,尘灰被风卷成一圈一圈的叠环,像古老的涟漪。郭嘉披一件半旧貂裘立在坡下,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。鸩负着一囊器具,随他下到一处塌陷的土斜坡,脚边的碎瓦在夜里发出细碎的响。
“就在这里。”郭嘉低声开口,声音不重,却像在对一口沉睡的井说话。
太常卿派来的礼吏三人、匠作十余并立两旁。匠首出身洛阳旧坊,姓杜,髯粗指厚,眼里是吃了火与灰的那种老练。他看了看脚下,嘟囔一句:“都是烬土,像没凉透的锅。”
“锅凉不凉,要火说了算。”郭嘉把灯搁在地面,吩咐,“尺。”
鸩把竹尺递来。郭嘉亲自量好灯身距地高度,又让匠作搬来一块平整青砖垫底。他低头看灯芯,灰尘轻掸,顺手扣了扣灯沿。铜与骨节碰出一声极轻的“笃”。
“风从西北。”礼吏望着夜幕里稀薄的星,按了按袖中简册。
“再看火。”郭嘉道。
鸩点燃火折。火苗一触灯芯,跳起一豆光。夜风并不急,灯焰却从起势开始就像被什么重物压住,一寸寸往下坠。它并非随风“偏”,而是“沉”,沉得近乎贴住灯盏,仿佛灯下另有一只倒置的盆,将火舌压住。
老匠杜“咦”了一声,一脚挪近,手掌半张欲去护火,又被鸩一眼挡回。他瞪着这抹“沉火”,良久只吐出一句:“怪。”
“怪便记。”郭嘉道,“礼吏封记。”
三名礼吏齐齐俯身,一人记录时辰、方位与风向,一人按弧形半环在地描下灯影的轮廓,一人从囊中取出小印,按上“太常官封”三字的朱印。红泥在烬土上摁出印痕,略微散开,像在枯水河床里晕开的血。
“笛。”郭嘉伸掌。鸩递笛。他没有吹,先把笛尖在土上轻轻一刺,刺进两寸又取出,嗅一下,淡淡道:“焦而带锈。”
他置笛唇间,吹出一音。那音是很低的“宫”,刚出便被土下某种厚重的东西吸住,回声不扩,像被一张隐形的布袋收回。礼吏的笔尖悬在纸上,抬头看他。
“夜里笛声不宜多吹。”郭嘉把笛递回,“地气承不得。”
他抬眼看向坡上。夜色里,北邙如伏尸,沉默得可怕。又低头看灯,灯焰伏得更低。他伸掌在火上方两寸处掠过,掌心热而不灼,却无风之扰。那一瞬间,他仿佛感觉到地底缓慢的呼吸,像一个病人,艰难而无奈。
“写。”他轻轻吐出一字。
礼吏笔尖落纸,写下:“北邙山脚,一灯沉火,笛声坠地,回响短促。时辰子正,风向西北,气坠如石。证一。”
郭嘉起身,背手回望行在方向。那边是一片极低极低的光,像晚到的人拿着灯走。鸩在他身侧停了停,问:“下一处?”
“城东,含嘉仓旧地。”他道,“仓为谷胃,胃败,则脉乱。”
“遵命。”
他们转身上坡,秋草贴着靴缘发出细细碎碎的擦声。杜匠扛灯随行,忍不住问:“军师,刚才那火……”他想了想,换了个更不招嫌的词,“煞气也能压火?”
“煞不压火,病压火。”郭嘉回,“城病了。”他顿一顿,“压得最重的地方,便是要取证的‘肺’。”
“肺?”杜匠挠挠胡子,“城也有肺?”
“人以五脏营生,城以五处行气。”郭嘉道,“仓是胃,水门是肾,城阙为骨,市井为脾,宗庙——为心。可这城的心,已被火割开,如今我们找它的肺。肺若痰重,火便沉。”
鸩侧目看他。他的声音仍是轻的,却不似白日那般温和。那种轻里夹着冷意,像刀面上薄薄的霜。
他们夜行,先后又在城东含嘉仓遗址、城南平阴门外古井、城西洛水旧堤三处落灯。四处的火皆沉坠。到城南古井时,鸩撬起一块井壁松砖,立刻有股夹涩的金属腥味升起,大伙儿不约而同屏了呼吸。礼吏将井中浊水盛少许以瓷瓶封口,朱泥封缄,太常印落。杜匠皱眉:“井里像睡着了。”
“是死水。”郭嘉简单地评判。
回到行在,已近丑时。曹操未睡,披甲坐在矮案后。帐内焰色很低,映出他鬓角的一些白。他抬目看郭嘉,声音低却稳:“第一盏灯,可用了?”
“可用。”郭嘉拱手,“四处取证,皆沉火;一处取水,腥而带锈;土样三份,石样两份,皆封。”
曹操点头,“好。”他看一眼鸩囊间的器具,“本初之类若闻,必嘲笑吾等信‘妖术’。”
“所以我们要的是‘术’之外。”郭嘉笑意很淡,“明日四更,八盏灯——城四正、四隅——同时起,八位礼吏同时绘影。石刻匠对照灯影刻在青板上,连成图谱。《烬地图》要一眼能看出火之‘沉’、影之‘坠’,按方位排布,拴在一块板上,给太傅看。”
“他会看懂?”曹操挑眉。
“他不一定懂‘气’,但他懂‘证据’。”郭嘉直视曹操,“太傅不是坏人,他信的东西只有一个字:‘正’。我们要把‘正’给他看——正当的取证、正当的礼印、正当的陈述。先把他的心稳住。”他顿了顿,“董司空那边,愿墙今晚已立,暂时平稳。明日早起,司隶去收愿书,择三十封给太常。”
曹操沉吟一瞬,忽然轻笑:“你把礼、民、证排在了一条线上。”
“那条线的尽头,是陛下。”郭嘉看向帷幕,“明日午后,请陛下先看民,再看证,再看礼。”
“准。”曹操站起,抬手把盔甲扣上,眼里掠过一线明火,“我去调兵给你护场。别让某些‘执念’把你的灯吹灭。”
……
天微白时,洛阳的八处灯位同时起火。城北北邙脚,城南平阴门、城东含嘉仓、城西洛水堤,各两盏一列,由礼吏分别记录。鸩分队巡查,二十名兵卒拉绳作界,杜匠带等匠人以石粉、青板作底,描影刻线。
东城含嘉仓遗址,廊道残柱像支离的指骨。礼吏把灯置于残柱阴面,火焰像昨日一般伏低。老匠杜把青板平放在地,由礼吏拿过角尺与量规。量规是神工所制,一端刻了圆弧角度,一端是微刻的刻分,能把灯影的“坠角”精准记录。杜匠把影线对准中轴,慢慢转盘,口中念:“三十七度,三十九度,四十一度……四十二停。”他的声音里没有惊奇,反而有种久病成医的熟:“比北邙重。”
“记。”礼吏落笔。另一名匠在板的一角刻下:“东·仓·坠四十二”。
城西旧堤那一处,洛水边隐约能闻到一股湿冷的气。兵卒在泥里踩出印,泥印边缘立刻渗出淡淡黑水。鸩蹲下用刀尖挑一丝泥,放在鼻端闻,不悦地皱眉:“锈里带‘腥’,似血气。”
“曾死人。”跟随她的年轻兵卒面色发白。鸩淡淡抬眼扫他一眼,那目光把他紧张的呼吸“压”了下去。她站起,朝礼吏点头:“按规。”礼吏放灯、测角、描影。角度稍轻一些:“三十五。”
“水门轻,是肾衰。”鸩心里记下郭嘉昨夜说的话,转身看向堤外废弃的石码头。码头上刻着半截没读完的“洛”字,像一个被打断的名字。
南城古井旁,来了许多流离的百姓。司隶按曹操令,拉出一条线,搭起“愿墙”。愿墙不过是几块粗糙木板拼接,上面挖了孔、穿了绳。某个老妇提着卷得发黄的布条,上书:“求我孙无疫。”她不识大字,只让同队一个逃难书生写。书生写到“疫”字时停了停,抬头看那孩子一眼,才把字落下。又有一名断臂的男子,用牙咬着笔杆,慢慢写下:“求有饭,求不征。”一笔一顿,笔迹像石面上刻出来。木板上将将钉满百姓的“求”,风过时,纸角齐齐翘了一线,犹如一面密密麻麻的旗。
董承的人从远处来,见“愿墙”便皱眉,“扰民。”他抬手欲呵斥,被司隶挡住。司隶躬身:“监祀一职,日后若立,必以董司空为主。今日愿墙,为取‘民意’,非求名。”那人“哼”一声,冷冷丢下一句:“三日后看你们如何圆。”便回头走了。
午时将近,八处的角度都取完了。礼吏们背青板回行在,杜匠带匠妇把影线用青粉加深,再以薄刃划刻。八块板拼在一处,就像把四正四隅的八扇小窗并列起来。每一扇窗里,火影都向下坠,只是角度有高有低。郭嘉负手站在板前,沉默良久。
“这像一张肺叶的片子。”荀彧无声走到他身旁,低声道,“西南略轻,东侧坠重。若据此,城东仓脉病最深。”
“胃先坏,肺再病。”郭嘉掀开一页草稿,指在上面滑了一下,“仓火沉,民求食,愿墙上求‘饭’者多,关关相扣。”他转头看荀彧,“文若,劳你压一压‘言官’。”
“允。”荀彧颔首,目光又落回青板,“此图要起一个名。”
“《烬地图》。”郭嘉淡淡道,“烬,是烧剩的,也是未散的。”
荀彧看他一眼,忽然笑了笑:“名得好。”
礼吏把土样、石样、水样摆在案上,朱泥封口,印泪尚未干。郭嘉俯身,按序嗅、看、触:土中有焦黑与红锈掺杂,石片有龟裂纹,水有细微铁屑在光下闪。礼吏把每项取样处、方位、时辰附在旁边。郭嘉用煤笔写下:“土一沉,石一裂,水一腥,皆病。”
午后,汉献帝按约至行在偏殿。跟来的不多,杨彪在、董承在,太常卿也在。曹操未多言,立在侧,袖中手指只扣在掌心,像以此压住心里的某种悸动。殿中陈了一张长案,案上从左至右:八板《烬地图》、三罐土样两罐石样一罐井水、愿墙选出的三十封愿书。
“陛下。”郭嘉拱手,“臣以‘民’在先,以‘证’在次,以‘礼’为终。请陛下先看此三十书。”
汉献帝走到愿书前。纸上尽是歪斜或工整的字,有的写“求医”,有的写“求不役”,有的写“求归”,也有写得极短的,只一字:“活”。他指尖在纸角上轻轻摸了一下,没有多言,只把三十封全都拿起,放在袖中。杨彪的眉毛动了动,正要开口,太常卿先一步道:“民即社稷。”
郭嘉示意礼吏揭开青板。八块板拼作一体,像一口将至的黑井。杨彪上前,眯眼去看,视线从北邙到含嘉仓,从旧堤到古井,最后停在东边那块刻着“坠四十二”的板子上。他的手指伸出,落在数字旁,敲了一下,再敲一下。第二下之后,他收回手,掩去一些复杂的光。
“这是——”汉献帝说到一半,忽停。他看得出火影之“坠”,却也知道自己不懂其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