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士子在城门下看见簿,默默背了一遍,看不出华辞,却看见了秤。他回家,将簿抄在自家的墙上。又有屠夫看见簿,咧嘴笑,他不识字,但他认得“粥”的形状,像他家锅里那样的圆,他伸手点了一点,指腹上有一点红,像是从秤上蹭下来的朱砂。
**
“夺声”“断路”的薄刃一出,夜色的边缘便起了细细的波。护驾营里,夜半吹角之人不敢再乱试;成皋桥上,骑者绕行,驿卒换簿,心里初起犹疑;北渔滩的鱼书,有时到了洛西,有时空空。辛评正站在义仓门里,望见二十里外的云色像被火舌舔过,却无火。他知道那火在虚处。他不惊,只叫人把墙上的账又抄了一遍,字更大,给老人看,他自己看了一遍十六字,轻声道:“在心,不在地。”
他不知道,城门另一侧的短簿也被抄了一遍。抄簿的人是个瞎眼书生,孩子牵着他,他写得很慢,却写得端正。孩子问:“先生,写这个,有什么用?”书生笑:“等你长大,你知道米从哪儿来,秤从哪儿来,就不会轻易跟着谁跑。”
孩子点点头,又问:“谁是‘谁’?”书生摸摸他的头:“将来你会见到很多‘谁’。”
**
“夺声”还不够。郭嘉在钟后又咳了一次,还是短。他把罗盘推开一点,把案上一张薄帛展开。帛上只有一句话,字小,笔快:“影子之刃,不见血,先见秤。”他提笔又补了四小句,分交四封,封口只画一刀:一封给荀彧——“礼先写‘简’”;一封给程昱——“法先立‘快’”;一封给夏侯惇——“兵先缠‘柄’”;一封给乌衣——“刃先试‘风’”。
乌衣收令,转身出门,忽又回头:“奉孝,我等可要杀?”
郭嘉望着他,目里的光像夜里最细的潮汐:“不杀也能断喉。真要杀,等他先伸牙。”
乌衣一笑,笑意落在影里:“谨奉。”
**
夜深,北面再来一筒。成皋桥脚,戚九伸袖去接,忽然袖子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。他迅速松手,竹筒跌在桥下的泥石之间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啵”。戚九心里一动,反手一掏,将袖口里那枚烫的东西夹出来——是一粒极细的铁沙,被火灼过。他抬眼望桥下,黑里有谁的气息,冷得像刀背。他不追,他把袖子里备用的“空筒”塞给那条鱼,让它继续向下。空筒里只有一片薄铁,刻着“桩有五”。他知道,对面的人会读,会疑。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数,是别人的不安。他笑了一下,笑得像河滩上的石缝。
**
许下城中,嫣栖悄悄回到钟后。她把三枚“霜铃”碎片递给乌衣:“夺声可行。角手己惧。”
乌衣接过,拇指一捻,冰粉落地成一粒白霜,霜上无声。他抬眼望了一眼城心的钟。钟背很冷。冷才稳。
“帛带来了。”门外传话。文见入内,呈上三份短簿:“粥、医、工。今夜识字棚识十字者一百零九人,孩童居多。”
郭嘉看了一眼,手指一按“粥”字,又一按“工”字,轻声道:“看,他的‘义仓’,会照出我们的‘工棚’。镜与镜之间,风会回到秤上。”
“奉孝。”程昱自侧门而入,衣上带着风,“‘快例’今夜行第二件:城西巷口有军士夜饮,呵行人,杖二十,当众。书手已刻竹牌,明日午时张。”
“好。”郭嘉道,“告诉他们——军中之耻,不在杖,在扰民。杖为了护刀。”
程昱挑眉:“你开始讲‘屠夫听得懂的话’了。”
“讲给士子听更有趣。”郭嘉笑了笑,又止,“沮授会再动。他要的是‘不输’,不是‘急胜’。他的后手,在士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程昱压下炉灰,“镜里会起风波。‘影子之刃’在言上也要开一开。”
“言上不开刀。”郭嘉摇头,“只开秤。请文若明日于学宫亲讲‘礼三十六字’,讲‘礼先简而后繁’,讲‘礼之所以可行,是因为它像秤,不像鼓’。”
“像秤,不像鼓。”程昱念了一遍,“这句好。”
“还有一件。”郭嘉压低声音,“乌衣。”
乌衣趋前。
“‘止水’之后,给他们一个‘可相信的谎’——不是假诏,不是假礼,是‘我们也有义仓’之言。”郭嘉道,“言要出自流民之口,不在我们。让他们在饭后说一句:‘许下的粥也不薄。’这就够。只此一句,多了反招嫌。”
乌衣眼神一动,领命而去。
**
清晨,一阵薄风扫过城心。城门旁的“告谕天下书”下,多了一条小纸:“护驾营不得入民居三步内;护从兵不得夜半鸣角。”字压得很低,像屋檐下的一道影。人们看过,不议,只记在肩头。学宫里,荀彧亲自讲“礼三十六字”,讲到“简”,举了一个例子:“三十六字,三鼓一钟,三令五行。能让屠夫点头,匠师不皱眉,孩童能背两句,这礼才算真的礼。”有人笑,有人点头。有士子起而问:“许下不迎乎?”荀彧答:“先迎影,再迎形。形不重影,不来。”
市上,有流言说“冀州立义仓,过洛者可食”。也有流言说“许下粥薄”。正当两边议论,识字棚旁,有个白须老人端着一碗粥,抿了一口,掂了掂碗边:“不薄。”说完,放下碗,伸手摸了一摸旁边的短簿。他不识字,他认秤。
洛西祠堂那边,辛评也在看墙上的账。他知道有人在说“许下粥薄”,他不反驳,只让人把一桶粥抬到墙边,给最瘦的,给最老的。他不骂,他只掀了一角帘子,让人看见——锅里真有粥。
镜对镜,影对影。风仍在吹路,水仍在走石。有人在水下摸到一枚小铃,铃不响,摸的人却笑了,因为他知道对面的人在说:我在。有人在桥上看见一只木驴,走绕,不怨桥;有人在夜里被三短一长收住胆,第二夜,便自家不敢再吹。
**
夜落,乌衣回到钟后,把一柄细得看不见的刃放在郭嘉掌心。那不是刀,是一片墨极淡的影。他低声道:“‘影子之刃’已试刃。”
郭嘉看那一片影,像看一枚没开刃的月:“刃不见血,可以先见秤。明夜再试‘止水’之深,留手,不求快。”
“奉孝。”夏侯惇自门外入,肩上还带着露气,“东门弓台棚加好了。你要的三支‘绳套’,我也布在‘钟后’了。谁若闯,我先套再言。”
“好。”郭嘉道,“记住——‘钟后’是身,不是刃。刃在影里,身在钟后。”
“我记着。”夏侯惇咧嘴,“我也学着讲‘屠夫听得懂的话’了。”
“你本来就懂。”郭嘉笑。
笑意未尽,他忽然微微一晃,手按在案边。那一瞬间,屋里的风仿佛被谁轻轻揪住,又松开。乌衣向前半步,未扶。他知道,有些人的身子轻,有些人的心重。心重的人,站得稳。
“无妨。”郭嘉抬手,像抚过一枚细尘,“星盘推得多了一点而已。夜里再减一盏灯。”
“哪一盏?”乌衣问。
“我自己的。”郭嘉轻声。
他把罗盘推到一旁,提笔在薄帛上又写了一句:“谁先急,谁先乱;谁不急,谁布线。”写完,吹干,封泥加在“心”字旁。
“去吧。”他对乌衣,对程昱,对夏侯惇,也对城里正端着碗粥的小童说,“把影子之刃,先磨在秤上。”
钟声远远传来,薄而准。许下的律不响,却在人心里一拍一拍,压住了慌。北面也有钟应答,落在风背后,落进水里,变成一圈看不见的纹。纹在扩大,棋盘在变大。影子之刃不在棋盘上,它在棋盘的边缘,慢慢把边缘削得更圆,更稳。
远处,孟津旧灯再亮了一下。水下一只手掠过一根铅丝,掠而未断。那手的主人在心里低低讲了一句:“今晚,不急。”
与此同时,邺城的沮授收起铜盆,笑意不显锋利。他听见风里传来三短一长的节拍,知道对手在夺声。他伸手把桌上那枚刻有“义仓”的木牌侧放:“明日,让士论分一分。”
郭嘉站在钟后,轻轻合上罗盘。针稳,影静。他看不见沮授的笑,也不需要看见。他只把手按在桌上那枚“秤”字小印上,指腹一压,朱砂沾在皮肤里,像一枚极小的火种。
——影子之刃,落在秤上先见刃。不见血,先见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