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昱不笑,他眼里却亮了:“这三小令,我立刻下。”
夏侯惇抬头:“我也有三小事。护巡的兄弟们,今晚就把刀柄用布缠好。别让人见了怕。可若真有人闹,布不碍刀出鞘。”
曹操看着他们,眼里的锋意收在笑里。他没有打断。他喜欢看“仁、术、法、兵”四手合在一起的样子。这让人心里有一种“城真立起来了”的沉稳。
群情渐定之时,一名驿卒急走入座前,伏地呈上简牍。曹操打开,目色微变又复常。荀彧会意,接过一看,低声道:“冀州出了‘拥汉告檄’,言‘愿奉天子过许’,末句却暗含‘借驻之求’。字面无大错,心力有深意。”
程昱笑了笑:“他们来借‘气’。”
“他们借,我便给。”郭嘉应声,“给多少?——给他们墙上的影,不给他们炉里的火。”
荀彧不解:“如何给?”
“礼司写一纸回文,称‘许下礼仪既备,辇道既成,奉汉车驾入许,冀州卫从可在洛西设营,以便分护车驾之路。’”郭嘉道,“看似给了他们‘护驾之名’,实则把他们的兵请离许下百里外。镜给他,炉不给他。名让他拿,权留在我手里。”
程昱轻轻点头:“此为‘借’,非‘让’。”
“回文底下再添一行小字。”郭嘉笑意更淡,“‘诸护从兵不得入城。违者,以乱禁论。’这句不上榜,只写在副本里,让送文的人看见便是。送文的人会把这一行捎回去。冀州那边自然知我们的‘界’在何处。”
曹操把简一合:“就按此回。文若执笔,仲德加禁,奉孝另写‘告谕’两行,把许下今日所行再说给天下听。”
“诺。”
郭嘉退半步,又进半步。他没有回座,反而对着四座抱拳:“诸位。今日我说了许多‘远’与‘大’,也拿出几件‘小’与‘快’。你们或者不尽懂,或者不尽信。这都不碍。你们只要记一句——‘龙气’不是天上飞来的龙,是我们手里的秤、案上的账、门上的闩、锅里的粥汇成的那口‘气’。这口‘气’安在许下,谁来,谁就得先在门外拂尘。”
他说到这里,忽然转身,向曹操行了一礼:“主公,臣请今夜在东岳庙行一场‘薄礼’,以‘正名三十六字’为辞,以‘十人十灯’为仪。灯不多,词不长。让城里人看见‘宗’在何处,让河对岸的人看见‘影’在何处。礼毕,鼓一通,钟一鸣。此后凡涉天子之事,皆以这一通鼓与一鸣钟为起止。”
曹操沉吟片刻,缓缓颔首:“准。”
荀彧受命:“三十六字,我来。”
程昱补一句:“十灯,我给你十二。”
夏侯惇咧嘴:“鼓我来敲。”
郭嘉笑意淡得像雪,又稳得像岩。他收起罗盘,白简合上,镇纸归位。台上只剩一炉微热。风穿廊而过,卷起四角的红缯一指宽。那红不是艳色,而是正色。正到让人心里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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薄暮。东岳庙前搭起小坛。坛不高,只两阶。三十六字在帛上,不以金书,以墨写。十灯依次点起,风一来,灯便往同一个方向偏一点,像是有人在同一个方向呼吸。
庙前没有鼓吹。只有许下的百姓自发站在台下,拿着自家的小油灯。荀彧执礼,程昱执禁,夏侯惇持鼓棰而不击,曹操立在灯后的阴影里。郭嘉站在台侧,袖中握着那枚罗盘。罗盘在灯下映出一圈淡光,像一枚柔和的月。
“礼起。”荀彧启口。三十六字如水,短,不铺张:
“汉有宗庙,宗在民心。许下请宗,礼在薄成。以德为名,以法为闩,以粥为赈,以兵为卫。车驾未至,影先来临。”
人群里没有喊叫。只有呼吸齐了一下。有人在暗里抹眼泪,有人把手里的小灯举高了一指,有人把孩子抱起来,让他看一眼台上的那块帛。
“禁立。”程昱轻声,禁卒不动,只有夜巡在街角亮灯。灯亮,影退。庙前的空地一下子清楚起来。
夏侯惇抬棰,蓦地击鼓。鼓声沉,像把许下的心往下按了一按。紧接着,一声钟。钟声长,像把许下的心往上托了一托。按与托之间,这座城的脊梁稳住了。
礼散之时,驿卒飞马入庙前阶下,一拜到底:“报——新安车驾启行。杨奉请南,董承欲西。两营各立,护驾都督名已并署。夜里恐再有变。”
曹操拂袖:“既并署,便各自为营。礼军按策走荥阳,禁军守成皋,暗线钩孟津。‘雾’更厚一层,‘石’再沉一尺。”
“诺!”
郭嘉立在台侧,看着人群缓缓散去。他忽然把罗盘轻轻一扣,伏低身子,对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童道:“小子,识字否?”
小童怯怯:“不识。”
郭嘉把帛角撩起一点,让他看见第一行:“记住‘米’字。明日来学宫,识十个字,给你一碗粥。”
小童眼睛一亮,连连点头。他跑出去的时候,手里的小灯跳了一下又稳住。
“奉孝。”荀彧走来,低声,“三十六字,短,却重。”
“重在心口,短在气口。”郭嘉笑,“‘龙气’不在话多。”
程昱在身后插话:“我把‘十灯’改成了‘十二灯’。两盏在庙后,照‘暗门’。有人想走暗门,就会照见自己。”
“好。”郭嘉点头。
夏侯惇肩背鼓棰,走过时压低声音:“孟津的‘麻袋’已经往回走。四十个,你说三十个,我给你四十个。”
“多出的十个,明日去学宫坐着。”郭嘉回他,“识十个字,拿一碗粥。”
夏侯惇愣了一下,然后“嘿”的一笑:“这个赏,我服。”
风把庙顶的铃吹了一声。铃声不响,却很准。夜色铺下来,把城与人都罩住。罩住的那一层,不是压抑,是一种叫“秩序”的薄膜。你伸手,能感觉到它的弹性。你用力,它不碎。它会提醒你:这里有门,有闩,有栓,有炉火,有粥,有字,有兵,有礼。
郭嘉忽然抬头,像听见了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看不见的兽翻身。他知道,那不是神,是“势”。“势”在远处翻身,近处的灯就不能灭。
“奉孝。”曹操也抬头,目光落在灯的尽头,“‘龙气’已入炉?”
“炉已热,气将凝。”郭嘉答,“等一声风。”
“风从何来?”
“从他们的争,从我们的定。”他说着,袖中的罗盘针悄悄偏了一线,“主公,明日之‘远’,我会再收一寸到我们手里。”
曹操轻笑:“你总把远的东西,变成近的秤与栓。好。此章之议,至此而定。”
鼓楼上,鼓手换了人。新鼓手坐定,手心贴在鼓皮上,感受那一点温。城下,十几盏官灯又同时亮了一盏。灯火不大,却让风在经过时改了半寸方向。
远在河畔,新安的车驾缓缓起行。帷幔掀起一角,又落下。那角缝里漏出一线灯光,薄极,细极,却在风里没有灭。
许下的夜,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呼吸。它不是神秘的龙吟。它是一座城的心跳——稳,准,有节。
“龙气之论”,落在泥上,炉在许下,镜在榜前,网在河与路上。格局不是一声大喊,是你布的每一根细线都连在了别人的喉间。等他来咬,你才知道,原来牙也会被线勒住。
孟津的旧官灯再亮了一次。灯里有水声,有马蹄声,也有谁在极低处笑了一声。笑意不暖,却不冷。它是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