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星台的火摇了摇。针心在无风的帐里微颤,像谁轻轻地碰了一下。郭嘉把帕角按实,低声:“再来。”他提起笔,写下今夜最后一行“喂”:
——神谕:不变。仍背风而坐,不举旗,不鸣鼓。再退半里。
他顿了一顿,额角浮出极浅的一层汗,似有似无地补了一缕字气:“待厌。”
荀彧看了他一眼,心里明白:这是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,换对面那柄锤更用力的一次“让”。他把文案压稳,转手命令传出,字要短,理要直,像一条绳把人心一寸一寸收回来。
夏侯惇起身,把刀解下来,横着搁在膝上,刀鞘入木半寸,像一条沉着的河。他低声:“我忍。”
郭嘉侧眼:“我知。”
夏侯惇把手背贴在刀鞘上,掌心的薄茧像砂纸。他忽然抬头:“你说了‘盛宴’吗?”
郭嘉淡淡:“对他是,对我也是。窃龙之阵要运转,总得有一回将‘气’像牲口一样赶进槽里,让它自己撞开槽门。”他的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,可字字露白:他要的不是某一场战报,他要的是盖板的裂痕,是龙气从裂缝里喷出的那一瞬,可以被他**“转化为己用”**的潮。
——
黄昏未至,风先暗。枯河滩的光像被人用掌心摁了一把,又松开。远处的古碑旷冷,近处的盐粒在草间闪着刺眼的白。吕布的马蹄踩过去,盐在铁蹄下碎了一地。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向他俯伏:路在向他俯伏,风在向他俯伏,敌人在向他俯伏。他笑出声,笑到眼尾有一丝湿:“郭嘉小儿,你也不过如此!”
高顺移到他左侧半步,忍不住低道:“将军,当心。”
吕布抬手,笑着一按:“放心。”
他喜欢看别人怕他。怕的人越多,他就越爽。所谓英雄,不过是被恐惧捧出来的一张脸。他把戟往上一抡,戟影在天光里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,像一枚落下来的红日。他几乎能听见对面后方某个帐里的呼吸声在缩。
张辽远远看着主公的背影,忽然想起并州某个冬天的雪崩——【断史回声,昔日并州雪山,前人言:雪面最静的时刻,就是山要塌的时候】。他把这一句古话压在心里,像把一枚细钉压进肉里。他知道自己不能救今天的“狂喜”,他只能给明天多留出半步活路。
——
观星台的针心忽然死了一下,像被一枚看不见的齿咬住。铜面上的红砂骤然收缩,紧成一粒血珠,接着猛地一放,像某个被闷久了的气口终于找到了出口。黄月英下意识握紧了刀柄,指尖泛白:“军师——”
郭嘉把手安静地覆在盘沿上,声音极轻:“第三声。”
这两个字像一滴墨落进了井里,先是无声无息,然后从井底缓缓泛起暗波。荀彧的指背轻轻一颤,曹操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眯了一线。夏侯惇的手指从刀鞘上抬起,悬空半寸又落下。
郭嘉拿起笔,在竹简上第一次写下“变”。
——神谕:变。旗不举,鼓不鸣;弩为墙,骑为梭;背风伪败,正面弃空——左右虚合。
他写到“虚合”两个字,忽地停笔。他把帕角压得更实,墨汁在竹纹里缓缓渗开。他知道,这一笔,才是真正把刀从字里拔出来。他把刀递给别人,叫对面的锤自己砸下来。战,还未开;可“局”,已翻。
“主公。”荀彧把竹简递过来,目光沉稳。
曹操接过,盏盖轻轻一扣,发出一声极轻却极实在的响:“传。”
黄月英松开了刀柄,把最后一道误差线在铜面刻完。她轻声:“此后,再刻无可刻。”
郭嘉点头:“此后,便听它响。我们——只做‘阵眼’。”他的眼神冷而亮,那一刻几乎非人,像把世界当成一只药盅,等它沸。他在享受。这是反馈文书里要求他展示的“魔性”——把人命如草芥,天地为祭品的姿态,摆在读者眼前。他照做了,也只在此刻照做。
阿芷抬眼看他,眼神里是一瞬的疼。她知道他在坠落,也知道他必须坠落。她轻轻道:“军师,喝口汤。”
郭嘉端盏,唇碰一下,味仍旧淡如水。他把盏放下,目光重新落回盘面:“开宴。”
——
枯河滩上,风在碑林与浅沟之间拉出一根看不见的弦。吕布策马从盐粒上掠过,马蹄在白里打出一朵朵碎花。他觉得自己正踏着一张为他独设的席面:盐是盐,粮是粮,旗是旗,败兵是败兵——每一样都摆得恰到好处,每一样都在告诉他:“吃吧,这都是你的。”他笑出声,笑到眼底起了水光:“孤,今日,尽兴!”
高顺低喝:“将军——”
吕布没有回头。他的戟刃掠过风,掠出一声嘡然,像在远处敲了一下铁。
张辽在后,忽然把弓交给副将:“收。”
副将惊:“不射?”
张辽淡淡:“射什么?射风吗?”他顿了一顿,“听。”
风从空处直直地灌来,像一把拉满的弓。忽然,风里那根弦断了半寸,发出一声比针还细的裂。张辽的指尖一紧,他明白——盖板动了。不是地陷,不是陷阱,是更深一层的脉在呼吸。
吕布没有听见那一线细响。他只听见自己心脏里那个像鼓一样的东西砰地一声,把血往外推。他把马腹再一夹,马跃过沟沿,蹄铁狠狠地点在那片空的正心。
——
观星台上的红砂在第三声之后,忽然像潮一样回卷,把一条看不见的河道从盘心拉到了盘沿。黄月英手指一颤,几乎要扑上去护住针心。郭嘉却只是把手更稳地覆住铜缘,喉间压出一线极低的笑:“好。”
荀彧转头看他:“此刻?”
郭嘉合眼一瞬,再睁开:“此刻——仍不鸣鼓。”他把另一道令条压在前一条之上,“左右虚合先行,正面仍空。等他再吃一口。”他像极了一个在灶边控火的厨子,眼睛盯着锅沿上冒出来又缩回去的第一串泡。他在等滚。
曹操点头:“军师说不战,便不战。”
夏侯惇把刀重新勒回腰间,绦未系紧。他走到帐门,掀帘半寸,风从缝里钻进来,吹动案上一角竹简。他回头,咧嘴:“第三声了,郭嘉。你把刀从字里拔出来吧。”
郭嘉点头:“已拔。下一章,你来砍。”
夏侯惇呵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气,转身出帐。风在他背后追了一步,又被他关在了帘外。
——
枯河滩的空处,盐白反着天光。吕布的笑还在往前滚,他觉得胸腔里有一只猛兽在咬,咬得他浑身痛快。他不知道后方有人在铜盘上写下了“变”,他也不在意。他只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场盛宴的中央。所有人都在喂他,所有人都在等他——狂喜在他眼里变成一轮红日,他把那轮红日,朝空处一把按了下去。
古碑阴影里,三行朴拙的字在风里轻轻颤:“河不食人,人自食河。”那一瞬,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把这行字翻译成了另一个含义:“天不食人,人自食天。”
——
观星台的火光安静。黄月英把刀收回鞘,低声:“误差已尽。”
郭嘉轻声道:“那便让它照我们要的样子,尽一次。”他把眼神送入铜面的黑影,像把目光当作一根钩,钩住那条正在翻身的龙。窃龙大阵在他心里无声合拢,他自己就是那枚唯一的阵眼。只要再敲一次,他就能把喷出的潮接进自己的槽里。他要窃的不是敌人的城,是天。
阿芷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。那张脸也许永远不会再被一盏茶温暖了。可她知道,他仍是人。因为在他把“变”写完的那一刻,他的指尖轻轻地抖了一下。那一下不是权谋,不是天道,是血肉。
她把披风更深地替他按实。
他没有看她。他只把帕角再压一压,像把自己的命,也压在了竹简上。
——
夜色尚未降临,枯河滩的风却先黑了一度。吕布的马正自那片空上跃过,戟锋在半空划出最后一笔红。他的笑,在这一瞬到达了顶点——狂喜把他整个人提到了风上。
而在更远的帷帐之中,郭嘉垂下眼,指尖轻轻一合。第三声的回音,沿着风的脊梁,正被他一点一点收拢。最后的“盛宴”,已摆上席。下一记鼓响,便是开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