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水盏的皮。”我低声。
卫峥眼角一动,他没有动人。他只是把鼓的拍子轻轻调慢了半分。拍子一慢,队伍里急的人心就先乱。
那几名汉子耐不住,换到桥工的队,又换到仓工的队,最后换到渠工的队。渠工的工头把他们分到了最靠下游的一排。他们抬,落,抬,落。落了两回,其中一人忍不住抹了抹鼻翼。手背上,蛇背纹更清了一线。
“请。”卫峥走到他面前,把“王师封签”抬了一寸。收笔短的那一小截在阳光下重重一顿。汉子眼里闪了一下,没躲。他伸出手,落在盐星盆边。粉起,蛇背纹露全。卫峥不喝骂。他抬手把镜灯转向围观的工人,“今日的‘术’,叫‘照影’。诸位看清。学了真,假的便无处可藏。”
围观的人没有嘈。他们把目光从那双手上移开,又落回自己的工牌。有人低声说:“慢就是稳。”有人点头。有人把“盐缸”的位置记下,一句也没说。
那几名汉子没有被打。他们的工牌被按了“摇”字。摇,今日不发银。明日来问名亭坐一坐。来,便记名;不来,便散。散的人,自摔。
程昱在桥阴看完这一幕,笑意淡,眼里却亮。他对荀彧道:“奉孝的‘锦囊’,第一条就不打人。”
“打‘影’。”荀彧答,“不打人。”
他把“回流账”翻过一页,添上一行小注——“以工代赈日一,净返八比二,摇四。”又在旁边写了四字:盐先鼓后。
夕阳反到水面。桥影在水里拉长又收拢,像一口巨锅的沿。在这沿上,“饭”“工”“名”“印”四个字一块起落。
……
夜最深时,帅帐微亮。卫峥把“以工代赈”的“日结总目”置于案上。陆稷立在旁边,他把小算盘扣着,怕响惊了帐里的那盏桥影一般的灯。
“出,”陆稷低声,“九千三百一十缗。”
“回,”卫峥接,“三千八百七十缗。”
“赎,”陆稷,“一千一百二十缗。”
“净返之比,”卫峥抬眼,“八比二。”
“摇,”陆稷补,“四十七缗,未发。”
帐内静。荀彧在一旁,笔落纸面。郭嘉伸手按了按胸口,咳意压住。他看这几行字,把“回”的一栏用淡墨挑了一线,又把“摇”字圈了一圈,“摇,设椅。”
“椅?”荀彧问。
“问名亭旁添两张椅。”郭嘉轻声,“‘摇’的人,坐一会。坐着,才不乱。坐稳,再记名。”
程昱笑,“奉孝连椅也管。”
“我们管的是‘稳’。”郭嘉看他,“稳不是把人钉住,是给他一把可以坐的椅。——以工代赈,赈的是‘稳’。”
曹操入帐,素衣未更。他扫一眼账,目光停在“摇”字上。片刻,他点了点头,“再添姜。夜里寒。”
荀彧应诺。曹操又看向郭嘉,“锦囊有几件?”
“今日一件。”郭嘉道,“明后三件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先以工,后以市,再以学,末以法。——先把人心稳住,再把手稳住,再把眼稳住,最后才把脚稳住。”
曹操笑意不热,却真。他抬手按在沙盘边,“你熬火,我添柴。”
帐外微雨至。鼓声远远,夯杵与鼓拍合拍。庙桥心两字在雨里更沉。罗盘匣未开。
郭嘉不看。他把锦囊重新系好,放回案角。锦囊不大,却压住一角“许都营造图”。图上的中轴线像一枚长针。针要在夜里也稳。
(暗影视觉·鸩)
第二夜,我去“庙工”的鼓旁坐一会。
我把笛含在唇边,笛不响。我听人拍,一二三四,从四回一。王家侄子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低下。他不问“钱”,他问“规”。我把“规”写在墙上,他便照着做。手稳,目稳,心稳。
夜里,“云来”楼后的暗河没有起波。水皮上有一条细线,是盏票在水下走。我没有追。快的人会更快。快的人今晚想跑两趟。跑到第二趟,脚就乱。脚一乱,他会先去问名亭坐一会。
我转身去仓工的棚。陆稷没走。他在灯下把“赎回”的一栏挪细。他的手曾在“快”里活,如今在“慢”里稳。灯照着他的指腹,盐星薄薄的。薄,不是没了,是不再刺。他抬头看我,“姑娘,‘以工代赈’,赈的是‘饱’吗?”
“赈的是‘名’。”我说,“饱会散,名会回。”
他愣了一下,笑了。那笑比药暖。
“以工代赈”的第二日,“病棚”先热。姜汤换大锅。盐水加一盆。庙桥东侧多了两张椅。椅不高,木纹很直。问名亭的吏指了指,“摇”的人坐着。坐过再写。
有人坐着流泪。有人坐着闭目。有人坐着,看桥。桥上的石纹稳,他的心也慢慢稳。
五工的旗在风里各自立着。渠工的“止言快”挂得更正。桥工的“缓”标又挪了半寸。
路工的白旗多了一条小小的横笔,那是孩子的手画的。孩子在棚边学拍,拍得又准又慢。仓工的黄旗下,镜灯照着“安印”的短收笔。庙工的朱旗里,鼓拍稳。
“白帛记”的“茶”未撤。对面凉茶价还在。他们改了“话术”,不言毒,不言害,只说“快利”。话不重,像一根极细的毛飘在水面上。有人去喝,更多的人把姜汤端在手里,看着桥。
午时,第一处“工饭”发在渠工。饭不腻,盐入得恰好。老兵把碗往脚边一放,把槌抬起来,又落下去。落下去的时候,他低低说了一句:“这才叫赈。”
郭嘉在远处听见。他没有回头。他把锦囊的带子又系紧一分。系紧时,他指背的青筋微起,又平。
荀彧从旁递来一盏温水,他没接。他只是看了看盐缸,再看了看问名亭边那两张椅。椅上坐着三个人。一个手上有蛇背纹,一个手上的“鹤颈纹”淡了,一个只是单纯地累。
他们坐了一会,起身,走到照影柜前写下名。吏把“安印”按在丝票上,把镜灯轻轻一倾。他们的名字从影子里站了出来。
入夜,卫峥把“子明守则”的第七、第八条补上:
第七条:工先学,学先问。问拍,不问钱。
第八条:半日给汤,半夜给盐。盐后可言快。
他落笔停住,回头看郭嘉。郭嘉点了一下。他才在角落写下第九条:赈先名,名后银。
第十条空着。空不是忘,是留给明日的“市”。
……
第三日的“回流账”,荀彧在“回”的旁边添了一个小字:稳。净返之比九比一。
摇字仍有,少了一半。赎回的数字变细。流水仍大,回流更顺。盐缸的水白了一层,姜汤的香淡了一些。人的眼,亮了一点。
“第一个锦囊:以工代赈”,在许县的每日鼓声里打开,又在盐与灯之间落地。快的人还会来,快的话还会说。
桥上的“正逆之界”字不热,却重。重得把影压薄了一层。薄到什么地步,薄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在工棚里拣石时,会把孩子的小手放在“安印”的边上,让他摸一摸那一点轻微的涩。孩子笑了一声,很轻。那一声落在鼓拍里。鼓拍没乱。风也没乱。
帅帐里,锦囊又添了一只。封未启。封签收笔短。
郭嘉把它压在“许都营造图”的角上。他不急。他在等第三日的“市”,在等第五日的“学”,在等第七日的“法”。他把咳意按住,把灯挪半寸,把影再挪一尺。
外头雨过。云未散。庙桥心两字在洗过的天光下更显其“稳”。“以工代赈”的一日,像把柴。
柴未大,火已温。火温的时候,人心不跳,人就肯坐下来。坐下来,名就写在纸上。纸上有金线,有盐星,有短收笔的小尾钉。钱的脸,便一点点地清起来。
——第一个锦囊,落在“人”上。下一只,会落在“市”。
而此刻,夯杵声与鼓拍声继续在城内外互答。每一拍,都在告诉人:慢,是路。稳,是名。回,是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