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县北门外的空地上,第一段“讨逆路”开工第三日。
雾气被成排的灰石与石灰熏散,泥土翻成了层与层的断面,像一本摊开的地书。一排排工夫好的匠人抡着夯杵,一下一下砸实,夯杵落下的闷响传到很远,与河边的水声混在一起,像是有人在熬药。熬的不是汤,是路。
路旁立起了第一根木标,上书两字:讨逆。
字是新刻的,刀痕还带着木刺。一个抱孩子的妇人站在路边看了很久,孩子伸手去抓那两个字的笔画,被她摁住。
她看着那两个字一下,眼底一热,没让它流出来。她知道自己家旁的那片田,被那条线“绕”开了。
也有不懂这些字的老兵从远处经过,摸了摸木标,咧嘴笑:“好看。”
河那边,几辆牛车正往这边晃,车上盖着草帘。
草帘掀开,是一块块青石。押车的是几个青衣,目光狐疑,见到沿路安置的“王师不扰民”牌,又看见市里来的人拿着丝票过来领钱,脸上的笑比风还快。他也兴奋——好生意,快钱。
风里夹着一个字:“金”。有人在私下里嘀咕:现在有的是钱。南市的“影子柜”又开了两个,换息的价比昨日又高了一分。队尾有人踩着泥水往前挤,嘴上说:“换一换,换了好做生意。”有人笑:“做什么生意?”那人说:“买盐、买布、买柴、买……买王师的柴。”
都吏带着两名书吏走到柜前,拱手,声音不高:“敢问诸位柜主,来书何处?愿以丝票换息,理当有名。”柜主笑,不答。书吏把笔蘸了墨,在柜边写下两个小字:“在案”。人群散了一点,又聚回来。钱的味道比墨更有力。
风从北来。鼓声远远地传过河,再被水吞掉一半。
曹军的营旗在远处起伏,像一排排黑色的树。路上的石仍旧一块一块铺下去,木标又立起一根,上书:“正逆之界”。刻字的人手稳,每一笔都深。旁边有学童站着念,念得认真:“正——逆——之——界——”
器材声、人声、鼓声、童声,都落入一条看不见的“账”里。那账不在簿上,在人的心里。
……
日偏西,荀彧又回到算房。“今日流水”,主簿很快报上来:“七千九百一十缗。”
荀彧点头,索性把“流水”两字亲手写在簿上。写完,他把绣着“令”字的小印很轻地按在旁边,红印一落,他的指尖也落在那两个字上,停了半刻。
“文若大人,新令可否下?”长随小心问。
“下。”荀彧道,“影子柜,不许强禁,只许‘问名’。丝票价,不许涨。粥棚的姜,再添一把。”
“遵命。”
荀彧看着他们退下,忽然想起一件小事。他在袖中摸到那只小铃。
那是他出入庙中时,为屏绝杂音而塞的铃,铃中亦塞了白绵。他抽出白绵,铃声轻轻一动。他似乎在用这点声,替自己压下一点急。
“二十天……”他在心底默念,“二十天。”
……
夜半,曹操回营,甲衣未解,手还暖着马汗。
他在营门外策马停了半刻,望了一眼城北那条亮着火的线。“讨逆路”的工地上,火把排得极直,像一条火蛇伏在地上,向北探头。火蛇之外,黑暗无边。
典韦护在侧。曹操把手背按在火把举得最高的那个兵士的肩上,“辛苦。”他又看了一眼那块被覆起的桥面石,问:“字刻了吗?”
“刻了。”兵士声音在风里有些沙,“刻了‘正逆之界’。夜里看不清,天亮就能看见。”
曹操点头,策马入营。营中诸将散去,灯火不多。帐内,荀彧已候。
“主公。”荀彧起身,行礼,抬目时把那一点忧虑收得极深,只留下清亮。
“文若。”曹操把手上的皮手套取下,置于案侧。他未坐,“奉孝方才去了你那?”
“去过。”荀彧答。
“他说什么?”
“他说二十天之内,给我看‘水’回来的路。”荀彧微微一笑,“我请他给我一条线。他给了。”
曹操“嗯”了一声。他想起午后郭嘉蹲在路边,手指按在夯实的土上,像按在某种更深的东西上。他也想起荀彧在午前对他说的话——“火旺,锅要有米”。他在两者之间的某处停了一瞬。
荀彧看着他握着手套的手,拇指与食指之间,皮革被掐出了细纹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,却没有绕,“主公,粮草……”他把那两个字重得像石,“照今日日耗,最多只能再支撑二十天。”
帐里静了一息。风从帐缘吹过,灯焰平了一下,又立起来。曹操的眼皮也在那一瞬轻轻抬了一线,眼底的光像刀背上擦掉的那一点亮。他没有立刻开口。他只是把手套放平,像把一块石头放在秤上。他问:“前线?”
“进展缓。”荀彧如实,“我们在‘败’,也在‘让’。吕军入城,陈宫督兵,煞气正旺。——罗盘,裂了第二丝。”
曹操笑了一下,笑意不至唇角,“他告诉你的?”
“他没有说。”荀彧垂目,“我猜的。”
曹操看着他,再看向帘外。
夜色黑,工地的火像一条缓慢的河在流。他忽然伸手,拿起案上的笔,在“许都营造图”的边角上,极轻地添了一点。那一点落在“庙桥”旁,落在“正逆之界”的旁边。他没说那一点是什么。荀彧知道,那是一笔“添柴”。
“文若,”曹操放下笔,声音不高,“二十天就二十天。——让他去淬火。我们去添柴。”
荀彧抬眼,止住了一句到唇边的话。他只拱手,退后一步,“诺。”
他退出帐时,夜里忽吹来一阵风。
风里有远处铁甲摩擦的细响,有工地上木杵落地的闷响,也有算房里算盘“嗒嗒”的错落。那些声音在他耳畔缠了一阵,缠成四个字:流水的黄金。
他握紧袖中小铃。铃不响。可他知道,某个看不见的钟,正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敲。
每一下,都逼近“二十天”。每一下,都是一滴从府库里被送出去的“水”。
风又过了一重。火把线忽然亮了一瞬,又被夜色吞没。
荀彧站在夜里,轻轻吐出一口气,仿佛把白日里压在胸口上的那块石子,暂时放在了地上。他转身,往算房去。
明日一早,簿页上那两个字,还要由他亲手去写——
流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