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这话的小吏站在井旁,耳根子红,手心出汗。他看了看手袖,自己扯下一根线,丢进井里——线沉了,鼓不动了。
他怔了一息,转身往“八风问灯”而去,站在“愿灯”旁盯着看。看着看着,他手便不抖。待退时,他在袖里写了三个字——“愿在心”。
太仓西角,“暗仓秤”边一位押车汉子故意把车压斜,想少露刻度。
沙仍沿正槽下落,红漆露该露的一截。他咧嘴笑,拍着车档:“秤公道,人也别藏了。”守仓的兵不笑,只用“愿”印在他手背轻轻盖了一下。红意一晕,汉子站得更直。
北门“倒锁”处,有只细手从门缝试锁。锁心“嗒”的一声不重,奔至灯下,“安”字纸签淡了一分。许褚未拔刀,只把刀柄按得更稳:“看见灯,就别动。”
那只手退了,退前,塞了一卷策问半寸。封口压“祖”。
许褚将卷抽出半寸,退回半寸,淡淡四字:“祖在门外。”门外的人停了半息,终退。
——
夜更,风转,灯稳。
丞相府内,东廊只留半盏灯。
郭嘉把今日两卷“答章”再读一遍,将它们与“阅风图”叠在一起,角对角,灯影对灯影。胸中那只手忽然攥紧,他低低咳出一丝铁,唇角一点红。
他把红擦在袖中,袖不染。他笑,把“稍”这个字在心里按了一下。
“子奉。”曹操脚步带着夜露,进门不言,先看他脸色。片刻,他笑,笑里有把重担扛在肩上的松,“我写了。”
“写了什么?”郭嘉接过他递来的小纸,只有一个字:慢。字不美,骨有力。笔尾没有多余的停顿,像一个打算把速度背在自己身上的人。
“甲方写‘慢’,乙方好做事。”郭嘉把字压在策台的覆纸下,“多谢。”
“谢你才对。”曹操坐下,端起温水,一口饮尽,“我昨日在墙上挂刀,是给人看,也给自己看——提醒我别贪快。你说‘最好的甲方’,我想了半日,无非四件:给空,给印,给灯,给墙。我都给了;剩下的,是听你。”
“还有一件。”郭嘉把半印推回寸许,“给错的余地。”
曹操一怔,继而笑:“此亦给。”他把半印推回,“错了,错在我。”
两人对视,灯焰不动。李典在外廊过,步声稳,像一行注脚:城在呼吸,人各其位。
——
夜半时分,“唯一的知音”在风里现声。
太学南墙后,鸩守在“风梁”旁,目不看人,只看刻度。
风一丝丝过石槽,“听雨沟”把脚步的颗粒筛成声音,细得像发丝。忽有一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细线搭在“风梁”末端,在线的环上,缀了一粒极小的月。
她侧耳,知道不是许都来人,亦非闹事者——那一粒月既不求见,也不逃避,只把一个很小的“空”按在梁上。
“可愿写字?”礼官在前灯处温声一问。人群里,一道淡青色的影站在灯外半步,没上前,也不远避。她在灯影外停了一息,像把谁的手按回心口,然后转身入影。
鸩没有追。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细细的纸,悄悄塞在“风梁”的刻度旁。纸上写一个字:安。
灯影抬了抬,又落下。那根细线微颤,像是远处的风在笑。
丞相府内,郭嘉摊开“阅风图”,在下方空白处添了一笔:许都‘空’——一处留给荆州;荆州‘空’——一处留给许都。
笔很轻,收得很小。他把木雀挪近图的“空”,木雀喙抵风袋,像在听隔江的呼吸。
他写了一封短笺,不名不姓,只三行:
“焦尾缺弦,不接亦鸣。
八风七问,一问留空。
有一处‘风琴’,借一缕风。”
封口压“愿”,不押“相府”。付卫峥,沿商路去。
——
正是这一夜,“最好的甲方”在另一头扛起了“墙”的重量。
尚书台中夜议,几名礼官与旧贵再提“撤策台”的旧调。
曹操未遣人驳,只让人把他在策台写的“慢”字拓了一张,贴在堂心。字一出,堂上人不敢高声。
荀彧持简,淡淡言:“礼官之礼,今夜当为‘安’——安众心,不是安己位。尚书台若再动灯,先去灯下写三个‘愿’。”旧贵们先觉侮,继而发现不过写字。写到第三个“愿”时,有人的手忽地慢了,停顿一息,轻轻叹了口气。叹过之后,堂里再无争论。
回到府中,曹操未唤人,只在墙上那口刀前站了一刻。刀不出,灯在远处。他伸手按了一下刀柄,像按在一条要冲出的脊背上,然后转身,去看城。
——
翌日辰时,策台前人自聚。
天子不入正殿,先至太学,按了一下案,又把手放回袖中,像把“安”按回心里。
曹操提笔在“策台”旁添一行小字:章不入名,名不入章。礼官在旁又添一句:愿在手上。
市上有个与昨日在井边说过刺耳话的小吏,今朝悄悄立在灯旁。他没有写,先看。看了很久,像是把什么旧的硬块从喉咙里往下咽。
最后,他写了“愿在手”,按了印,退到灯外。
午刻,第一批“风邮”回到东廊。封口压“月”的那卷里,夹着一张小小的图,画的是“风琴”——竹管、线环、风袋,比例精巧,注语只六字:借风补弦,勿用火。另附一行极小的字:弦在心上,不在琴上。
郭嘉看完,笑了,笑意像一线风掠过灯芯,不起火,只添亮。
“她懂你。”荀彧站在侧旁,轻声。
“知音不必见面。”郭嘉把“风琴图”压在“阅风图”的“空”旁,“闻其声,知其心。”
“你呢?”荀彧看他,“你的知音是谁?”
郭嘉看一眼墙上那口刀,又看一眼案上那半印,最后看向“风琴图”旁那粒极小的月,笑意更浅:“城是甲方,丞相是甲方里最好的那一个;知音——在风里。”
他顿了顿,忽又补一句:“也在刀前。”他看向曹操,“你挂刀在墙上,不出,是懂我;我留弦在心里,不接,是懂她。懂得‘不出’与‘不接’的人不多,是以‘知音’可只一个。”
曹操大笑,笑里没有酒气,只有一种能把人托起来的力:“你说我懂你,我就做那‘甲方’。你说她懂你,你就做那‘风中人’。城许你慢,法替你扛。去做你的‘空’——别急着填满。”
“谨受。”郭嘉作揖。
——
下午,城里发生一件小事,像一根不经意挑动“风梁”的指。
南市有几家钱行合伙,以“愿票”相互套挟,意欲抬价,队伍一时起伏。
卫峥未喊人,只把“愿票”撤了两日,再把几人押到灯下抄《小司徒职》。抄到“司徒掌建邦之教、安众心也”一行,有人鼻尖一酸,抄慢了。抄完,
卫峥领他们到“暗秤”前挑担,轻者出二成以佐赈。市井见此,没有人叫好,只有几个老头点头,像是替“慢”字落了印。
尚书台又有人提“章宜署名,以别真伪”。
郭嘉只写四字:“名不入章。”又添一行:“真伪在风。”理由不长,灯旁“八风问灯”的灯影已经替他答了:写得急的人,影长而尖;写得稳的人,影短而厚;写得心虚的,影左右摇;写得清楚的,影自正。
——
夜来,东廊灯如豆。
郭嘉把“风琴”按图安在太学南墙的隐处——竹管与“风梁”错位,线环斜挂,风来时,竹管自鸣,声细如丝,正好补焦尾缺弦之处的一点“角”。
他不弹,风弹。风一弹,城像听见了自己未曾说出口的一句话。
他把手放在焦尾的焦痕上,掌心温温的。他闭眼,听林外的竹发一声细响,听“回声井”里幽幽一嗡,听“暗仓秤”在无人时“叮”的一响,听“倒锁”心里一粒米大的“安”在纸上不急不慢地变深。
他轻轻说了一句——不知是说给风,还是说给刀:“最好的甲方,给我‘慢’;唯一的知音,懂我‘空’。”
胸口那只手像听懂了,把爪收回。风从灯上过,灯不晃;风从心上过,心不乱。他把半印压在案角,压住一张未来要写的纸。
纸还空着。空,不是缺;空,是等。
他知道,“刀在墙上”的那一章马上要写;而此刻,最好的“甲方”正把墙立稳,唯一的“知音”正把风调准。
刀未出弦未接,城在呼吸——这便够了。
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