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 月下之影,无声之刃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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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深了。小院里的烛火还在。

郭嘉把“呼吸簿”收好,轻轻合上。他准备睡一会儿。门外忽地一瞬清风,屋檐下一抹黑影落地,起身行礼。

那人没有带血,没有带刀,只带着两样东西。一样是纸。一样还是纸。

“主公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轻到像刚沾过水,“东西。”

郭嘉抬眼。影是她,名为鸩。她把第一张纸放在案头。那封血书。纸边有一道极细的起泡痕,像一条微风过水面留下的纹。

他不看字,只把纸丢向火盆。火盆里的炭尚红。火舔在纸上,先起一粒小泡,随后无声地吞掉整张纸。没有灰。火灭时,屋里更亮了一点。

郭嘉看第二叠纸。这叠不是血,是家产。庄田、店铺、香行、车队、盐票、赈济。每一条后面都有姓名,姓名后面还有小字:侄、婿、外甥、门客、二房所生。

他看得很慢。慢,是给自己一口气。他心里那处空又开了一指宽。他把空压住,把纸交回去,语声不高,却落得实。“把这份,交给卫峥。告诉他,我们的钱庄,又多了一笔‘捐款’。”

鸩应了一声。她眼里没有光,只有执行的冷。她转身,却被郭嘉唤住。

“等等。”郭嘉拿起笔,在清单的角上写一句话,写完自己看了看,才递给她,“转给他时,一并说了。”

鸩低头,看那一句:忠诚,若不能变为力量,那便让它……变为金钱吧。她抬起眼,眼里有一丝极浅的讶。讶过去,她退后一步,身影没入门外的冷月。

屋里又只剩火。火里有一道细小的青烟往上走,走到梁上散开。郭嘉靠回榻,闭上眼。甜味仍然失踪。他把舌抵在上颚,像在寻找什么。找不到。

他叹了一口气,轻轻,像怕惊动墙上的影。他想起那位老臣。想起他案上的那盏灯。那盏灯不灭,人才会活。灯若灭,人可能会死,也可能会疯。权力要的是活的人。疯也要活。

他在心里替那位老臣点了一盏更小的灯。灯上写“愿”。愿比誓软一点。软一点,人会慢慢倒向一侧。倒到地上,不是摔,是躺。躺久了,忘了如何站。夜色被他这点念头吹得更薄。薄到几乎看不见。他合眼,睡去一小会儿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胸口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。攥,又松,像海水一涨一落。他从梦里醒来,喉头有腥甜。他没有咳。他把腥味咽回去。腥里有铁。他不喜欢这味。他伸手摸枕边。枕边什么也没有。

他把手收回,捏住掌心的一点痛。痛有味,这味提醒他还活着。他没有起身,只在黑里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。那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:“人性与算计,今天先算。”他笑了一下,笑没有露出牙。他不想露。露了,冷气会进去。他继续闭眼。

外头的月从墙根移到屋角。屋角那株石榴叶在月光里很薄,薄得像一张宣纸。宣纸上写着一个字:忍。忍下今夜,明日才好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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拂晓前,一阵细雨从城北压下来。

雨丝不密,落在新修的女墙上,像给石头洗了脸。太仓西角的小锁又响了一次,这次更轻,轻到像一只虫咬木。守夜的兵没有听见,影听见了。

影没有去。影把声音记在心里,去告给两个地方:一是许褚,一是钱行。许褚得到“声”,换了更的兵换成了不说话的人;钱行得到“声”,把“盛义”掌柜的账,悄悄递到了对门“长乐”。长乐的算盘一拨,盛义就醒。

醒来,他第一件事不是兑银,而是找对门借灯。对门给了灯。灯比钱更软。软到能把一个人的腰包裹住。

老臣的宅里,清晨很静。中庭桂树滴着雨。

屋内那盏昨夜的灯还在,小。小的灯焰映在一只铜镜上。镜里照出他的脸。他看了很久。最后,他把袖里的短刃放回匣里,又把血书找了一圈,找不着。他没有喊。他坐下来,把另一册账簿摊开。他没有看账。

他在想一件事:今日去尚书台,要不要先去都水监,把“赈”的账交给那位新来的郎中官?他手伸向那册子,一瞬间收回。他又伸过去,按住封面。他抬起头,对着镜说了一句:“愿。”他自己听见了。他脸上有一点像被雨打过的疲色。他把灯拨了一下。

灯亮了一丝。他合上账簿,把它放到“忠”的书出门前,他回望案上一眼。案上有一小块空白。空白像一个人站过的地方。他知道,昨夜有人来过。他怕吗?他不怕。他只是冷。

他抄起衣襟,出了门。门外的雨细。他的鬓角湿了一点。湿意顺着眼角滑下来。他抬头,看见许都新墙的轮廓在雨里更硬。他忽然觉得,这城不再是旧。

旧的东西既然要在新城里活下去,就要学会新的光。他往尚书台走。脚步不急。他知道,今天有人会等他。等他在门内,不在门外。

门外的忠,他已经写过了。门内的愿,他要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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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近午,卫峥收到一叠纸。

他在一处不起眼的屋子里,屋里只有一张桌,一方秤,一部旧账。账的线被汗手磨得很滑。他把纸摊开,指尖先在页角停半息,再移到第一行。

他看完第一页,笑了一下。很浅。浅得像在算式上添一笔。他把纸压在秤下,抬头对着门外道:“告诉祭酒。捐款已存。影子钱庄多了一条新脉。”

门外的影应了一声,去得又快。

卫峥把秤砣拨到另一头,心里却在拨另一件东西:拨一处从未有过的“联动”。情报会到,心理会压,经济会吞。三件事合在一处,才叫“无声之刃”。

他小心谨慎地把纸封好,封口压了一个极小的印。

印的字,只有一个“蚕”。蚕吐丝,不响,却能缠住整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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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阳光透出云。

许都的石路被雨洗净,光在砖间跑。郭嘉站在廊下,眯了眯眼。

有人来报:太学的两拨人,今日没再数梁,改去看了南墙;南市“盛义”掌柜过午自回,进门先点灯;老臣一早进尚书台,面色从容。郭嘉“嗯”了一声。

他把手负在身后,慢慢走到院角。石榴又抽出一叶新芽。他伸手,将那叶折了一点,没折断。他把叶放回去。叶贴在枝上,又活。活着的东西,才配被用。

他回到案前,看见火盆里一点灰也没有。

昨夜的纸烧得干净,干净到像不曾来过。他的唇角弯了一下,弯得不明显。

他低声,把给卫峥的那句又念了一遍,像在给自己听:“忠诚,若不能变为力量,那便让它变成金钱。”声音落地,风把它吹散。

散的时候,他胸口忽又紧了一下。他扶着案角,等那只无形的手松开。他没有叫人。他也没有强撑。他让自己靠在墙边,闭眼,数三息。

三息过去,他睁开眼,眼神很清。他把“呼吸簿”重新打开,在“可制”后面又添一个字:可用。然后,他在空白处写下下一行:先灯,后礼,再钱。写完,笔尖一收,停住。他的耳里忽然像有一根极紧的弦,绷了一下。

弦声细,却锐,带着一种会崩的预感。他按了按眉心,弦声消失。他知道,这根弦不在城里,在他心里。

他把笔搁下,抬头看天。天刚放晴,云在远处翻光。

他对着空院说:“月下之影,够了。下一步,要换一把弦。”

风从屋檐滑过,带走他这句话。

院外的许都,因一夜的影而更稳。稳,是刀入鞘时的那种安。

鞘外的人,看不见刃;鞘内的人,知道刃已在。刃不必见血,见影便足够。

影在,城便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