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 月下之影,无声之刃(1 / 2)

夜沉得很稳。

许都新墙的缝隙里还带着潮气,石缝冒出的寒意像一层薄薄的鳞。

月亮挂在城北,光不盛,却够冷,把巷口的水缸照出一圈白边。太仓西角曾响过一次极轻的“哒”,像一粒粟落在盘里;此后,城又归于安静。安静,不等于没有声音。

郭嘉在小院里坐着,窗纸微鼓,他在听城的呼吸。

案上摊着“呼吸簿”。一列列名字后面,不再是单纯的官衔与出身,而是呼吸的部位:鼻、喉、舌、齿、肺叶、隔膜。谁能带风,谁会堵塞,谁是一把小小的阀门,手一拧,整座城的气就要憋上一口。

笔旁压着一枚细小的玉片,背刻“雨夜桥”。他又看了看,便不看了。玉片是情,情要放在角上,权要放在手心。手心的东西,今晚叫影。

风翻过墙头。桂树未到花期,却已吐出一点辛香。门外传来脚步,停在门闩前半步。

那脚步很重,重得不透声,像一块石放在草上。是子烈。他不敲门,只压得更低:“祭酒。东门与殿中郎已按‘愿’。南市‘盛义’仍避。太学两拨人换了位,像在数梁。无他事。”

“好。”郭嘉点了点头。指节在案上轻敲一下,声入木中,木回一丝暗响。他闭了闭眼。体内有一处空,空得像被风掏过,甜味也落在那处。

他忽然想到昨日的蜜枣,笑了一下。笑也淡。他把笑收起,低声道,“盯住‘盛义’的对门。灯别灭。今夜最要紧的,不在南市。”

“在谁?”

“在一个家里。”郭嘉把笔拨到一边,“老臣家。有人要写一封血书。”

子烈沉了一瞬:“要不要——”

“不杀。”郭嘉的声音很静,“只要他知道,月亮会照进屋里。照久了,他会觉得冷。冷,便会把手从火里缩出来。”

子烈答了一声,脚步退去。墙外风过,院里更静。

郭嘉把烛捻捻细,火苗收成一粒。影更深。他翻到“呼吸簿”末页,在空白处写下四个字:无声之刃。写完,笔尖悬着,不落纸,像一把刃停在空中,只等风吹一吹,就会向下。

——

今夜的许都,影多过灯。

影不是敌,是用来装人的。装久了,连脚步都会学会影的走法。

北城一处老宅,墙高,门却不高,门额上挂着“忠”字牌。牌是新刷的朱。朱在月光里显出一种躁意。门里有犬,叫了两声,被人轻轻呵住,哑了。

院中临水,缸沿上头发丝样的裂痕延伸到地砖

灯光把墙角照得黄一块,黄里露出半截书箱角。箱子背后有一处小门,门槛被擦得发亮。这家的人常从小门走。好门给人看,小门给人用。影知道这一点。

影来到门槛。影没有脚,只有一双薄薄的手。

手指先试风,再碰木,再把木上的水汽抹走一点点。门闩没有响。门开时,夜从门缝里挤进来。夜很轻。轻得连屋里那盏灯都没有晃一下。屋里有墨香,也有药味。药味不苦,偏冷。冷从夹墙里渗出来,像井里的气。

屋中的人伏案。五十余岁,鬓边白。他在写。纸一角有血。血不是泼在纸上,是用来蘸的。那字不大,却紧,紧得像攥着命。写到一半,他停一下,抬头。未见人,只见窗纸上有影。

影从窗外滑过,又回到门边,像风走廊。一枚细极的灰从梁上落下来,落在他的笔背。灰是香灰。今夜谁烧香了?老人心里一惊,放下笔,起身,扶了扶袖。

袖里有一把短刃。他没有抽。他也没敢呼人。他嗓子里滚了一下,咽下这口惊,又坐下,蘸血,再写。

“太仓西角有小锁。”他心里念着,像是在提醒自己,“小锁若响,便是时机。”他把字写到“天道不负忠”时,窗纸微微一暗。不是云遮月,是灯变了光。灯芯有人拨长了半分。

灯亮了一点,房里多了一丝光,老人看清自己手背上的血正在干。他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:灯像不是自己的灯。灯能照清他的手,也能照清纸上的字。

字被照得很清的时候,他突然怕了。他怕自己看见字。怕看见这个“忠”。

影从梁上落到地。那是一小团黑,不像人,也不像猫,像井水里生的一根线。线在地上轻轻一抹,把一枚极薄的铜片挪到书箱背后。铜片背刻“愿”。愿字被月光一照,像一滴水。影把铜片稍微倾了一下,光从边缘滑过去,滑到墙角。

墙角有“孝”的匾,匾下有一只钩,挂着一串钥。钥上糊着蜡,蜡封得很认真,封口压的印是“祖”。父祖的祖。

影的手伸过去,没有动“祖”,只把蜡上按出一点极浅的纹。这一点,会在明日的太阳底下闪一下。闪的那一下,不给别人看,只给主人看。主人见了,会自己想。想的是:家门的“祖印”,昨夜谁碰过?

影去了书案前。案上的血书半干。影没有拿,只拈起一角,掀开,又合上。合过一次,纸边生了一道极轻的折痕。影把折痕抚平,留下更轻的一道痕。这道痕出不了门外,却能进火里。

影又抬手,将案旁那个小盒打开一条缝。缝里藏着另一册书——不写忠义,写钱。各处庄田,折银若干;湖田多少亩,租入几何;倚着盐道的店铺,隐名两间;与北市掌柜往来,分利五分;南门车队每月馈送,十两,写着“茶”。

每一行都是“孝”的另一面。影把册子抽出一小指宽,露出页角写着一个细字:赈。赈给谁?月光看得很真,赈给“流民”。流民要钱的时候,人心就会软。软得像榻,躺上去心也不想起。影抬手,在这页边上按了一指细盐。

盐干,指纹却不在。影做完,才去看那封血书。

血书写得很好,字里有气。笔势往前拱,像要撞开城门。

影没有拿纸。他只把纸上某一笔轻轻一擦,擦得纸略粗。粗到明日火一舔,这一笔会先起泡。起泡,第二笔才会着。着完,不留灰。灰没有,血书像没写过。

影收手,把布袖拉回一点点,然后从袖中滑出一枚极薄的刀片。刀不为杀,只为取一根极细的红线。红线从案上跑过,落到地上,钻入门缝。

门外有人接线。线牵着影,也牵着下一段路——城门外的一处驿棚,门上挂着“祈雨”。祈雨的棚里,坐着一个要拿血书出城的人。他不会拿到。影把线系在他脚腕上。人不知,影知。

屋里那盏灯忽暗了半分。老人终于出声:“谁?”声音是问,也是求。他已经知道,有人来了。有人看他写字,看他的灯,看他的“祖”。他握了握袖中的短刃,手很稳。他对着空处说:“我不怕死。”

影没有答。影把灯拨亮一点,又在灯下放了一物。不是刀,是一只小小的纸灯。纸灯上的字很圆,写着“愿”。灯底押着一方极薄的蜡封,蜡中埋了一个更小的字:誓。愿与誓并在一处。影把灯放下时,老人看见了。

他的眼里闪了一道冷。冷过去,眼睛落在那盏灯上,落得死死的。他看懂了:有人替他把“忠”与“孝”的账翻开,看清“愿”与“誓”的轻与重。灯是借他的灯台,灯却不是他的灯。这个家,从今晚起,要学会一种新的光。

影退。门闩无声落下。犬又哑叫两声,尾巴拍在地上,发出很轻的簌簌声。中庭的桂树动了一下,叶子擦在一起,发出像纸碎的轻响。影过桂树,像水过石,上面不留痕,

他低头看一眼血书,又抬眼看灯。灯在看他。他伸出手,想把灯挪开一点。他没有挪。他将血书收好,手却停在半途。他把纸放下,去拿另一册账簿。簿在手,他的手先抖了一下,才稳。他把簿扣在案上,不看。

他在想一件事:明日去尚书台,要带哪本书?忠义之书,还是家产之书?他喉咙里滑过一粒尖砂。砂把话刮得生疼。他笑了笑,笑得很干。

他知道了:今夜之后,他还是那位老臣;但在别人的簿上,他会多出一个小字:可制。

——

月中天。

许都城北的驿棚里,祈雨的布幔被风顶起一点。

幔后那人把包裹贴得更紧,手心渗汗。包里有两件东西:一封血书,一个朱印。朱印不大,压在布底。他在等一辆车。车不来。来的是壶酒。

酒送进来时,酒塞上有一道盐痕。盐从井里取,井味重,夹着一星姜。他抿了一口,舌尖先麻,嗓子后热。他以为是酒。不是酒,是影借酒来摸他的牙。牙松,他就会说话。酒过三巡,他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。他说“祖印在内宅的匣里”。

说完,他还笑,笑得像替自己壮胆。壮完胆,他睡着了。睡去之前,他把包放到身下,压得很紧。影不拿包。影只把包挪了少许,挪到一只铁盆边。盆里有水。水里有油。月亮一照,油在水面上开出一朵小花。花很小,一碰就散。

包在花边。影把花吹灭。花灭了,月在盆底。月像一只眼,看见包在动。包其实没有动。动的是影在人的心里留下的那只手。手把“送书”的勇气揉成一团,塞回胃里。胃涨,人就要醒。醒来,他会觉得害怕。

他会觉得血书很重。重到拿不动。拿不动,就不送。影从头到尾都没碰到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