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章 黄河截杀,斩断黑手(2 / 2)

“目?”

“渡籍,名册,票号,暗记。没了这些,今天砍十根手指,明天还能长出十根。我只想他长不出。”他说话很平,像在说明一件与杀伐无关的小事,却把“杀”的意义说得更重。

——(鸩·视觉)

我从苇后滑到窄坞口的泥地上。蜡壶的绿火静静地燃,像一只被人按住尾巴的萤。我用薄扇去拨它,扇子上涂了细薄的鱼油,火便顺着扇面抓了一寸,亮了一寸,把坞口的黑照成淡青。

我看见一个人——不是头户,是头户身下的“手”。那人的腰间藏着一卷黑色的帛,帛外面包得紧,像骨。

他往后退,想钻进坞里被朽木挡住的暗道。我没有追。我向前一步,把扇子轻轻合上,合在他喉前。扇骨不是铁,是细竹。细竹的边在河风里干过,够硬,够直。

我不是要一刀把喉割断,我只要他一步跨不出去。我用扇骨顶住他喉下那一小块软。他眼睛往上一翻,脚下打滑。

“给。”我伸手。

他不懂我的话。我换了一句:“把你的手给我。”他还在挣。我就把扇子往上一挑,挑断他裤腰里一根细细的皮绳。皮绳落地,一片薄薄的铁牌从他衣襟里滑出来。

铁牌是黑的,边上刻着半个“邺”字。半个字,不是完好的,这是“外线”的暗证。外线接“邺”。邺接谁,不用问。

我把那卷黑帛从他腰间取下,帛口并不难开。开了之后,里头是两份东西:一份是黄河两岸“黑蓑—盐脚—药行”的春季渡籍名录;另一份是简,简上没有署名,只有一句话:“迎车驾出关,北受旄节。

在朔风之后。”字锋利,女手写,很稳。我不识这只手掌的味道,但我记得这个“期”。今晨风已南,朔风已去。这句“之后”,来晚了半日。

我把帛卷回,放进怀里。那人突然笑。他笑得轻,但眼里有一层油光:“你们救了谁?救了谁,我就割谁。你若怕,那就晚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我说。我没有拔刀,我只是抬起手,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——那里刚才被铁牌压出一条红线。我只按了一下。他的笑顿住,像被风吹灭。下一刻,他软下去,像一根被泡久了的竹签。

我不看他。我走回河边,抬头看堤上。那人没有看我。他在看风。他在听铃。他在把一件件“动”的东西,拼成一张“静”的图。图上的每一条线都通往一个地方——那里会变成今天之后的“新喉”。

——

河上乱,很快就不乱。

黑蓑头户被缚,手下的人丢了桨,跪在锁板上,像一排排沾了水的草。

典韦把链从桅根上卸下,手背甩了甩水。

张辽已将两船并成一船,把两船的舷板靠得很紧,像在缝一块被撕开的布。夏侯惇踩着头船的横梁,斧背从那名头户腕上滚开,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裂骨的手,冷笑了一声:“这手,够黑。”

郭嘉走到船边。黑蓑头户抬头看他,脸上没有求。他目光像河水,浑,冷,硬。“曹公?”他吐了两个字。口气里带着一点试探,又带着一点不信。

“只是过路的人。”郭嘉淡淡。

“过路的人管我的路?”头户笑,“黑蓑吃的是水饭。上有风,下有浪,中间有人。你们今日拽我,明日风换了向,又是谁拽你们?”

郭嘉不恼。他看了一眼头户的衣袖,又看他脚下那片锁板:“你们的‘路’不是路,是刀。今天把刀收走,明天就不会有人替你再磨。”

他伸手,示意张辽把东西拿上来。

张辽递过两样物:一册渡籍,一叠票号。渡籍上按月按岸记录船号、人名、货目与渡税。票号上是更直白的账:谁欠了谁,谁的票在谁手上。上面有几个名字绕来绕去,最后都落在一个“隐”的手下。这只手不写名,只刻了一个极小的印,印边缺一角——那是“旧”的味道。

“从今天起,”郭嘉看着这些名字,“黄河南北渡籍、渡税、票号、暗记,一律改归‘官河务’。官河务下设‘三行’,仍由原人打理,但票印换,旧账清一次,新的,从今天起记。黑蓑、盐脚、药行各出三人,随我军回营,一月后放。若再见旧印,见一杀一。”

他没有提高声音。头户冷笑:“你用我的人,杀我的印,拿我的路,叫我怎么活?”

“活不活,”郭嘉把渡籍与票号递给荀彧,“看你有没有手。手在,换水也能打鱼;手没了,水再清也只是看。”

他说着抬手。典韦一脚把那块锁板顶开。铁链从水底拖出,发出一串暗哑的“哗啦”。黑蓑手下看见那条铁链,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怯。

夏侯惇把斧往头户面前一搁,斧背对着人,声调带笑:“斩手还是交印?”

头户闭了闭眼,咬了咬牙,咬出了血。他缓缓抬起手,把袖口里缝着的旧印剥下来,放在斧背上。

印落在铁上,发出一点干涩的响。他不求命,他只把另一只手摊开,手心有茧,有旧伤,有河水泡出的白。他把那只手轻轻合了合,像在告别。

“把他带走。”郭嘉一挥手,“押解三日,不许辱,不许鞭。”

“是。”

张辽把人押上岸。

荀彧带几名文吏在堤上就地立桌,调渡籍,封旧票,刻新印。新印不是朱砂色,是稍浅的赭。赭不艳,时间久了会沉。他让刻工把印边故意磨坏半分,留一处缺口,像旧印一样。这样,换印不换“味”,河上人不觉痛。

典韦把链收好,走到郭嘉身边,低声:“黑鳞没见。”

“他不走河,他走暗渠。他以为自己快。”郭嘉往北看了一眼,“他快不了几日。”

夏侯惇笑:“你要在城里截他?我怕他不进城。”

“他进。”郭嘉收回目光,“他要割‘谁’,就得靠近‘谁’。靠近,就会有影。影一有,他的铃就响。我在等。”

“等什么?”

“等铃声里的‘空’。”郭嘉淡淡,“他的反铃挑人心的乱线,但铃声总要落在‘空’上。今天荀文若叩了三次铃,他的心已经被‘直’过一次。明日我再‘直’一次,后日,铃声就会‘自己’直。我不杀他,我让他‘杀’他。”

夏侯惇挠挠脸:“听不懂。不过听着舒服。”

荀彧那边刻印完毕,抬头望过来。他目光落在郭嘉身后那座小庙。小庙墙低,墙内有炭的味,有粥的温。他的袖里仍塞着白绵的铃舌,这会儿不响。他把铃按了按,又放下。

“奉孝,帛与铁牌。”鸩从苇边过来,身上蓑衣滴水。她把卷帛与铁牌递上来。郭嘉没有伸手,示意荀彧收下。荀彧展开,脸色微沉。渡籍之外,简上的那句“迎车驾出关,北受旄节。期在朔风之后。”像一根细针扎在眼里。

“朔风已尽。”荀彧低声,“来得迟了。”

“迟了半日。”郭嘉点点头,“半日,足够我们把‘路’换了。北受旄节?他要接什么,我们就让他接‘空’。”

他像在说一件小事,转身对张辽道:“把押解的人分三路。一路走旧驿,一路走小道,一路走水边。每一路都带同样的‘货’,每一路都从三里外绕开庙。若有人跟,记路;若有人截,留人。记住,不许杀多余的人。”

“诺。”

荀彧收好帛与铁牌,又看了一眼小庙。他看见庙里的人在喝粥。那人拿碗的手很瘦,脉门处有一线极淡的青。他只看了一瞬,便移开。礼与法,仍在心里把秩序立好。他压低声音:“这句‘故意迟’的期,是谁写?”

“女手。”鸩答,“细,稳,冷。邺的味。”

“邺。”荀彧把这个字在舌根压了一下,像把一粒砂压在牙缝里。砂小,却咯人。

“别把砂留在今天。”郭嘉轻轻一句,“今天做今天的事:封渡,换印,断‘手’。”

他抬目望向河心。风换了向,雾往上游散。锁板解开,水道重新露出光。那光不是亮,是一种“净”,像有人刚刚把一层油从水面上捞掉了。

“主公。”前锋长骑马来报,“北岸小哨已尽易手,沿线十七处小渡皆换新印。黑蓑三头户,一拘两散。散的两个拿了空票逃,票号在此。”

他说着呈上两张空票。票上只有印,没有名。郭嘉看了一眼,递给荀彧:“空,留着。”

“何用?”荀彧问。

“明日之用。”郭嘉转身,“明日有人会拿着它来‘赎命’。”

——(鸩·视觉)

事毕。我在堤下脱下蓑衣,拧水。

盐在衣角结了一圈白。我用指甲轻轻刮掉,盐屑落在泥上,被风一吹,像一小片细雪。我把那枚黑色铁牌递给荀彧时,指尖沾到一点粥香。姜的味道很淡,但在这样的风里,刚好。

我看了一眼庙门。门檐下挂了一串干草编的小风铃。铃不响。它不用响。风自己在说话。

我背上蓑衣,准备回井下。经过郭嘉身旁时,他没有看我。他在看渡籍。他用一种极轻的力,把一排旧字按平。按平了,字就不皱。字不皱,人便好看懂。

“骨头丢过河了。”他不看我,却像是在对我说。

“狗在水里,咬得更狠。”我轻轻答,“可它上不了岸。”

“上不了岸,”他笑了一下,“它就会咬自己。”

我走开。风从背后过来,像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,推了我一把。

——

午后,天光透出一点薄薄的暖。

堤上的刻工收刀,荀彧收铃,张辽收锁板,典韦收链,夏侯惇收斧。

黑蓑头户被押着过堤时,停了一瞬。他回头看一眼河。他看见锁板被收起,铁链被卷走,马尾被扯下,桅绳在风里安静。他又看见堤上新刻的印,边缘有一处故意磨出来的缺。

缺像旧印。他的眼里有一线恨,又有一线服。他不说话。他知道,从今天起,河是别人的。

郭嘉把最后一页渡籍交给荀彧,转身看向北。北边的城像一只卧着的兽,背上的毛逆着风。他的肩在风里轻轻一动,像把一条线从心里抽出来。他说:“走吧。回庙里,看一眼粥有没有凉。”

荀彧“嗯”了一声。他把铃塞回白绵,袖口一整,步子很轻。

夏侯惇在他身后咧了咧嘴:“荀君今日这铃,响得好听。”

“明天更好听。”荀彧难得地笑了一下。他的笑很浅,像粥面上那层薄薄的油。

庙门内传出几声低低的咳。

典韦下意识想抬头,被郭嘉用眼神按住。按住,不是压。是一种让人愿意听的“轻”。典韦把手按在链上,链凉。他的眼睛里有火。

他把那火压下去,像把一盏灯的盖轻轻按好。黄河依旧向东。风里不再有“喳”的声,只有水拍岸的“叩”。

那“叩”像在问路。路已经换了。黑手被斩,刀柄在别人手里。天边有白鸟掠过。它比清晨飞得更低一些。它仍旧是过客。

只是今天,它掠过的水面,少了一层油,多了一线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