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星图再亮,帝星在望(1 / 2)

拂晓之前。

兖州城门上最后一盏更灯被收走,风从城缝里贴过石缝,带着夜露的微凉。

鼓手只敲了一次,鼓面紧得像一张还没落子的棋盘。没有号角,也没有旌旗大张,只有一股看不见的“风”在城中穿行,从账房到闸室,从赌坊到内院,在人的耳膜上轻轻压了一下。

那四根不起眼的线,在这一刻同时绷紧了。

赋税司的账房先生睡得不踏实,梦里总有人在给他翻簿,醒来竟发现某本账册厚了一页。他捏着那页空白,心里陡地虚了一下:空白比密密麻麻的数字更像罪证。

他不敢删,也不敢报,只好把它往下压。压下去的一瞬,他忽然想到三日前路过渠首时鞋底沾的泥,泥上夹着细碎的草梗。他抬头看烛火,火苗跳了一下,像有人屏住了呼吸。

北市赌坊,嗅觉灵敏的伙计趴在地上抠鞋背。他抠下一点极细的油迹,捻在指腹上闻,带一点极淡的香。

他顺着人群里那点香味走到后门,后门外有卖扇子的少年,扇面一尾鲤,鱼眼金粉在晨光里颤。

伙计伸手捻住扇子的鱼鳞,鳞片薄得像指间的一声叹。他忽觉不该再追,心里却越发想追。他回身叫人,不知怎的,喉咙里只滚出一个极轻的“嗯”。

孙姓豪族的内院书斋,主人翻书翻到最底层,摸到一本薄册。薄册封面四字——四月渡河。

他看不懂,偏不肯承认看不懂,便在午饭间随口提起。对面好友在一口茶之间笑了一笑,说“好个四月渡河”,二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,都觉得彼此闹了个明白。晚上,城西的酒肆里就有第三个人把这四字错当成了“行期暗号”,低低传出去。

渠首闸室,水撞栅栏的角度被扶正了一寸。三天来的细沙沉在下游的暗渠口,入口浅了半寸。半寸不多,却刚好让一辆载盐的小车退一步,再绕出去一条路。

绕路时,有人必然会路过内卫已经看见的那一家门槛。门槛里夹着一片薄如鱼鳞的金箔,月下一翻光,风中一动心——“线”自己走到了光里。

风的答案在一个时辰后出现:西市酒肆里,那条“陈宫旧部”的线背着小包出门,鞋背上的油光在门口石阶上留下一道指向“北巷”的印。

巷口有卖草绳的老人抬眼看了他一眼,又低头。老人脚边放着一只纸折鸟,鸟腹里夹着麻纸一点墨。风从巷子里出来,吹皱了街面的灰。

——

议事堂中,最后一道内令被卷上黄绫。

荀彧将三纸文书封好,泥章印出“文若”,字痕清润。程昱合上粮簿,指节按在几个要害上,一拇一食,轻轻叠出“可行”的节拍。

曹仁拎甲从堂外入,报告留守兵各部未发声、已点齐。李典与于禁从北城空地折返,复述夜渡之术已练到半盏茶以内。乐进揽缰而立,千人轻装已待命,只等一声“行”。

曹操披黑幞,短刀入鞘。案上,迎驾令三字仍湿,墨色沉沉,仿佛压住了屋梁上的风。

他抬眼扫过诸人,唇角的弧度极浅:“诸位,路已开。”他没有说“开往哪里”,没有解释“如何开”。每个人心里都知道,今朝这一动,与以往从未有过同类——刀不指向城池,旗不指向敌人,旗指向一面更大的旗。

郭嘉没有言语。他把那方半翼飞鸟的帕在指间捻了一捻,帕的丝线摸起来有极细的毛刺,像一粒风被绣进布里。

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,天还没亮全,云被东边的光压低,像有人在远处握住一根看不见的弦。

——

三路并起。

颍川北出的守门之军,旗帜收袖,甲叶不鸣,像把一整座城的呼吸藏进胸腔,只露出一个平静的背影站在门上。

许地西行的护道小队沿古道潜伏,驿递与驿递之间不设大寨,只以一人一策为线,饿了就咬干粮,渴了就舔露。

夏侯惇领锐卒从汝南隐渡,夜里拆船成筏,拂晓又合筏成船,船影与雾气混在一起,像是从水底生出的影子。乐进千人作“风”,散成细雨,落在沿途的渡口、桥头、寺前古碑、废井边,落在每一个能让风转向的角。

“影”走在风里。

鸩换上麻衣,腰间短刃,发簪换作一枚不起眼的木钩。

她带着两个影子,沿着熟到骨头里的路径往西北去。眼前是一片被火舔过的黑色土地,春草还没决定要不要在这里生长,风吹过,黑灰像薄薄一层雪。

她与两个影子不讲话,只在必要的时候以指尖在掌心轻轻画一个圈代表“停”,画半圈代表“退”,一点代表“看”。

她路过一处倒塌的廊庑,廊柱被烧出木纹的舌头,一节一节裸在灰白之间。柱脚旁有一只陶罐,陶罐口朝下,被泥封住。她蹲下,用木钩撬开一角。

罐里空空如也,只有一条细麻绳头,麻绳头上打了一个结。她没有动那结,只把罐口又按回去,泥抹平。

她知道这是谁留下的路标:有人在赶路,东西已经取走,但“结”替他在原地守住了方向。

她们三人从太极殿外的石阶下绕过,雨痕尚在,泥里有无数鞋印叠在一起,深浅不一。鸩蹲下,看了两眼,不再看。

她知道“看得太多就会露出‘看’”,她只承认自己是风,不承认自己是眼。她在心里默念九州图上那条线:洛阳,以东,许地,以北一隅。风把耳廓吹得发麻,像有人在耳边说话,又像没有。

午后,云层压低了一阵,没能落雨。

她们在一处断桥边停下,桥下水声像一头睡着的兽。断桥另一侧站着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护卫,身边围着三辆有驮架的车,车上盖着草席,草席边露出一寸红绫。

红绫被灰烬染黑,仍能看见细细的编纹。护卫并没摆战阵,只把刀靠在身边,目光戒备里带着极疲惫的空。

鸩把眼神压得更低,像看见自己的脚而不看见人。她绕到桥侧,顺着桥墩上那些爬满苔衣的石纹摸下去,借着藤根攀到对岸。

对岸的土很软,落脚时会发出“扑”的一声轻响。她在土里按下一枚金线短针,针上挂了一粒薄如鱼鳞的金片。她心中计一道:只要有人踏过这点金光,鞋底就会沾上一缕淡淡的香。

不远处,三个护卫架起一面破旗,旗上绣的半个“汉”字已被火熏得发灰。

旗旁,一个面色蜡白的年轻人坐在地上,怀里抱着一卷被水气泡过的竹简。他的手指紧,像怕竹简散掉。他抬了抬眼,看了看断桥边上那三个人影,又看向更远处的一块石头。石头上立着一只纸鸟,纸鸟腹里“星”一点墨还在。

鸩心里掠过一丝微光——路在这里。

她没有上前。影子不去“接”,影子让路自己接。

她绕远,落到一处矮松后,吹了一下掌心的灰。灰里掺了一丝不显眼的香,顺风而去,拂过那队人的鼻尖。

两息之后,那年轻人终于从空里抽回一口气,像在死人堆里找回了“活”的感觉。他将怀里的竹简捧高,冲护卫们一点头,低低道:“走。”

他们没有往正路走,反而往更狭小的一条羊肠道钻。鸩跟在更远处,脚步轻得像影子。

从更远处,有另一股人气也在靠近,脚步较重,步中带刀意,是“线”的反咬——城中被牵出的那条线沿气味追到这里,想在断桥边一口吞掉这群半死不活的人。

两股风,将要在最狭的巷道对撞。

鸩把发簪抽下,簪是木做的,簪头是钩。她把钩搁在一块石头的缺口里,轻轻一拨,石头滚下去,滚落声极轻,轻得像心跳。

但在另一个方向上,那声响足够让追来的脚步停一下——停一下就够了。够谁绕开谁,够前面的人多一步生,够后面的人多一次错。

她没有看第一次错。她手指一翻,一枚极小的铜哨落在掌心。她将哨含在唇间,不吹,只咬。

牙齿在铜上轻轻一磕,空气里有一道微不可闻的震,草中的虫子忽然停了一下叫。两息之后,远处树影间跃出三名轻甲兵,手势利落。他们不是来打仗的,他们是风与影之间的缝合线——乐进千人的一缕。

三人交手,不过半刻,追来的“线”被卡在一个拐角,退不能,进还差半步。

鸩转身,不看。她走向那三辆车中的一辆,掀开草席一角,一小片红绫在指上颤。红绫下压着一个包,包外有泥上写的字,四个,刚刚被谁的手指刮掉了三个,只剩一个“弘”。鸩的指尖停了一瞬。

她记得在洛阳废井夹室里见过的竹简,被划去又写上的那个名字——弘农王。

红绫下的人抬起头,是那个年轻人。他的嗓音沙哑:“我来自弘农,奉……奉的不是王。是‘在逃的尊’。”他说“尊”字时,眼里沾了一点不敢说出口的光。那光更像怕熄灭而死死护着的火。

“路在东。”鸩低声,像对自己,“不走正道,走水草间。有人在等你。”

年轻人看了她极短的一眼,点头。他把竹简紧紧勒在臂上,像把一段历史绑在血上。然后,他把红绫拉好,藏住了那一寸会惹祸的光。

——

黄昏未至,兖州已有暮色。曹操从校场回到内堂,盔缨沾了一点尘。

他推开窗,窗棂外竹影相互摩擦,发出如丝的声音。他不看竹,只看案上的那纸迎驾令。墨已干,墨纹里像有风细细往里钻。荀彧在旁,把新草的三道文书展开,言辞不华,意极光明。程昱再报粮,言“可行”。

“奉孝。”曹操回头,“风够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