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不为好看,他只要“路径”。路径是“今后不回头怎么看”。他告诉军法吏:“不许砍尾巴,尾巴要留着,让别人知道这是一条曾经来过的蛇。”军法吏不解,荀彧解释:“人去,名留。名在,众心才有‘例’可循。”
第五道菜,叫“清道”。程昱把“清道”两个字刻在木牌上,插在城门外一里两里四里。不是为了让人看到字,是为了让路上的脚步有一个“对齐”的方向。
夏侯惇亲自带队把倒伏的柳枝折干净,许褚把被水泡散的泥收拢,典韦用楯板给一处最容易陷脚的泥地铺上一层木骨。曹仁远远收外环,把“腰带”再往里收一孔。他们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打仗,像打扫。郭嘉说:“清道,就是清心。路清,心才走得直。”
第六道菜,叫“改榜”。白榜撤,青榜立,另有一面黄榜,写着“免狱三人”。不是大罪,是小过:偷盐一两、争粥一碗、骂人一嘴。
郭嘉说:“盛宴开席,第一碗粥端到谁面前最要紧。今天端给他们。”荀彧笑:“借小恕,立大法。”郭嘉点头:“恕是菜,法是刀。菜要切好,刀要藏好。”
第七道菜,叫“清夜”。夜里不敲更,不打号,只留三处暗灯:北门井、城隍庙前、鼓台。灯不亮,亮在心里。
巡夜的人每走过一处,拿指背轻轻弹一下灯罩,听“咚”的那一声算自己的步。这叫把“节拍”从昨日的箭上挪到今日的路上。节拍换了,心才换。郭嘉站在鼓台下,听见第二处暗灯被弹了一下,笑了一下:“和了。”
——
暮色将至,雨后的风带着湿土与草的新味,沿着城肋轻轻吹过,像有人在弓背上抚弦。
曹操立在城脊下,不看城,只看人。他看见诸将的眼神一点点变了:不再只佩服刀的力,还敬畏看不见的“序”。他问:“落点,可见?”
“见。”郭嘉答。他把扇合上,像收一口刚熄的火,又像合上一页刚抄好的账,“下邳不是终,是真正的起。他们吃完这顿‘盛宴’,下一顿会自己来。”
“来哪里?”曹操问。
“来我们的秩序里。”郭嘉道,“来我们的路上,来我们的榜前,来我们的仓下。盛宴不是一桌酒席,是把人心请到桌面上,让他吃到‘清’与‘直’。吃过一次,他还会来。”
曹操笑了一下,不多言。他转身下城,脚步稳。风在他衣角上卷了一下,又放下。
——
夜里,城中三处暗灯亮着。
粥棚收起一半,留下最后一锅。酒肆老板娘把“清道”字牌翻个面,背面是空白。她笑:“明天写个‘开市’。”少年兵把新写的信塞进怀里,写到“娘勿念”就停,他想,明天加一句“粥好”。城门洞里,一只乌鸦抖了抖羽毛,不叫,飞向更远的阴影。
郭嘉在鼓台后檐下坐了一会儿,袖口里咳了一声,没惊动谁。
他把掌心覆在罗盘背上,像给它一点温。罗盘不动,他的心跳也不动。他想起陈宫临去时那句“次序”,想起张遥的妻子在门里压得很轻的啜泣,想起张辽掌心的两道新裂口。他知道“盛宴”不是一顿饭,是一条长桌,头尾都看不见。今日摆上去的,是粥,是符,是榜,是路。明日要摆上去的,是田,是学,是兵,是法。一道一道,不急不缓。急了,腥;缓了,寡。恰好,才算“好吃”。
荀彧走来,铃在指间转了一下又停住:“奉孝。”
“我在。”
“明日之策?”
“清道之后,清账。账清了,再清心。”
郭嘉笑了笑,“把水退下去的这些槽与梁记在册,闸匠的手抖不抖记在册,今日得粥的指印记在册,张辽入籍记在册。册,是我们的第二张弓弦。弦在书里,箭在人心里。”
荀彧点头,沉默一会儿,低声道:“陈宫之事……”
“葬在高处。”郭嘉答,“不糟践,不立碑,立一小牌,写‘知与不知’。给活人看。”
“张遥之家?”
“十年军饷,米盐不缺。账归城,不归军。给世道看。”
“吕布?”
“法在前。”郭嘉没解释。他知道,刀在幕里,法在面上。杀与赦,是另一桌菜上的器皿。今天不摆上桌。
——
再过一更,夜风更清。
鼓台里灯花跳了一下,落下黑屑。
程昱从阴里出来,抱着一摞新刻的木牌:“‘清道’已立,‘开市’明早挂,‘青榜’三面,‘黄榜’一面。”他笑:“今天这顿,吃得人有味,明天才肯来接着吃。”郭嘉也笑:“厨子辛苦。”
许褚从外头进来,身上还带着潮。他把护手解下来,轻轻搁在案角:“军师,梁木已经按号归位,闸匠说他手不抖。”
“告诉他,”郭嘉说,“明日也别抖。弦一直在。”
典韦笑着在门口挠挠头:“我看那锅粥还剩一点,能不能……”
“能。”郭嘉点头,“你是大胃口。”
典韦笑出声:“吃完好睡。”
“吃饱,明日才有力把路扫干净。”郭嘉道。
夏侯惇站在门槛下,半天不言。忽然道:“我最不会装‘怕’,今晚学会了一点。”
“怕,是给外人看的。”郭嘉道,“勇,是给自己看的。二者不相妨。”
夏侯惇把刀抽出一个指宽,又插回去:“明日,我带人去芦根那边,把那条‘偏门’用石头塞死。”
“不必。”郭嘉摇头,“留着。留一条斜,是给自己看的‘记号’。你每次走到那,记一记昨日的斜,就不至于在别处踩到新的斜。”
——
子夜过,三处暗灯还亮。
城的呼吸与河的呼吸渐渐合拍。远处河弯的雾被月色抹成一条更淡的白,像一条尚未上弦的琴弦。
曹操站在女墙下,背对城,面向河。他没有说话,只把双手负在身后,像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弓。过了一会儿,他开口:“奉孝。”
郭嘉从暗处走出,拱手:“主公。”
“盛宴,好吃吗?”曹操笑。
“清。”郭嘉答。
“可有人嫌寡?”
“会有。”郭嘉也笑,“明日加一道‘盐’,再添一道‘汤’。盐,是名。汤,是田。有人要功,这就给;有人要田,这就赐。各有滋味,不忘清淡。”
曹操点头:“我不问‘如何’,我问‘落点’。”
“落在‘序’。”郭嘉沉声,“今日之后,下邳人的脚会先找‘直的那条路’,手会先去‘青榜那一列’,眼会先去‘仓前那一栏’,心会先想‘铃响不响’。这就是‘盛宴’的落点。”
曹操转身,拍了拍他的肩:“你这张嘴,总把杀人说得像煮粥。”
“粥要慢火。”郭嘉笑,“水滚三回才香。我们才第一回。”
“第二回何时?”
“等风再稳一线。”郭嘉抬眼看天,云脚被月色削得薄薄的,“很快。”
曹操走了几步,又回头:“奉孝。”
“在。”
“辛苦。”
郭嘉低头:“敢不尽力。”
——
天将破。清光从城隅的瓦背上翻过来,像一层薄盐洒在屋顶。
城隍庙前的空地被扫得见缝,粥棚拆下,青榜在朝阳里亮得像新磨的刀背。市正拿着尺把摊位一格格校准,匠人把被水泡涨的门榫削去一线,插回去正好,咔的一声,令人心静。
郭嘉拿起“开市”的木牌,亲自挂上。木牌不重,挂上那一刻,他却觉得有一股沉甸甸的东西从肩上挪开,又落在整座城的肩上。
他松了一口气,像刚把一张弓放回壁上,又想起弦还在。他回头看一眼鼓台,铃仍不响。他知道铃不响并非无事,而是有序。
真正的“盛宴”不是喧哗,而是寂静的次序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吃哪一口、不该伸哪一筷。
他沿街走过,路扫干净了,石面发亮,昨夜的水纹像细细的花,浅浅地留在石头上。他在井边停了一下,摸了摸石沿,石沿不冷也不热。
他对井说:“吃吧。明天还有活。”井当然不答,只把一圈淡淡的湿痕托在晨光里,像一只终于安稳的眼。
人群开始流动。背筐的、挑担的、牵孩子的、扶老人的,脚步不快不慢。有人见到郭嘉,远远一躬。他回了一礼,像把一碗刚舀满的粥稳稳递回去。
尘埃落定,不是无尘,而是知道如何摆放尘。
真正的“盛宴”,不是酒肉在嘴里翻腾,而是“清”在心里落座,“直”在路上排队,“法”在榜上留白,“人”在桌边坐定。风从南向北,带着湿土与草的新味,沿着城肋再轻轻吹过。弓背托稳,弦仍在。
郭嘉抬眼,看见远河的水面被晨光碎成千百条线,像金砂。
他心里把今日的账合上,把明日的账翻开,笔落第一划:清道,清账,清心。然后他笑,笑意极浅,像对着刚刚端上桌的一碗清粥点头。
“开席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