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次抬得比刚才狠半指,却“低”了一瞬。这一瞬刚好在重弩息拍。治水的人最爱讲“错峰”。这位对手,用在了箭上。
“狐的鼻子告诉我,”陈宫在心里说,“他在‘掣弦’。”
并州骑被迫再退一尺,队尾的马蹄在湿糠里拔出来时发出一声像牙缝里挤出的响。人没倒,癫乱却起了一线。
吕布回戟护住侧肋,半身侧过去,把一个陷踏的骑卒生生撩出水面再抛回队列。赤兔嘶一声,喉管里全是铁的味。
吕布眼角压出一条细细的冷纹,他看见堤上那个浅色氅衣的人还在,远远的,像钉。他忽地笑,笑里是怒——“记住你了!”
“灰——上!”城上喊声压下。灰粉第二轮落下,这回只打两侧,不再打正面,让人眼皮一抬就看见水的亮。看见亮,就本能地想过去。陈宫想骂一句“好狠”,咽下了。他知道对手在“拨本能”。
“扛墙!”他指着堤侧那块当天探得的窄口。
两名亲随楯作撬杠,旧墙又被撬开一线。陈宫不求全队从此处过,他只要“开口”。开口在这时是最值钱的。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钉子的硬,“温侯——从这折!”
吕布回马半步,把戟尾往水里一杵,人和马都沉了一寸,又同时起,像两块铁被人一齐抬起来。他沿着陈宫开出的窄口过去。
赤兔背上的汗被雨雾一浸,冒出白气。吕布心里的怒在这刻变得很纯。他要的不是杀,是记住。他要让这条河记住他今天怎样“吃”它一口。
“退!”高顺第三次断声,后队三十人反身立楯,楯面斜挡,承弩与水。
他们的换气仍稳,脚下却更重了半寸。浅口里的水声音变了,从碎响变成“嘶嘶”的长响,像很长的蛇尾在石上拖过。豆糠越饱,泥越黏。重弩的拍点仍旧不慌不忙,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敲人心脏。
队列退出浅口,奔北堤。堤外两百步,重弩的声音才被风抹平。
雨终于落下,细,密,不怒,只稳。稳得像一只大手把河面的纹理一寸寸压在案上。
陈宫勒马,回望河心,长长吐了一口气。
他知道今日之败,不在刀,不在勇,在水。他拱手:“将军,今日之败,不在‘战’,在‘势’。对方以河为弓,以闸为弦,以灰糠为羽翎,以风为拍点。我们贪胜一步,他就给我们多一寸‘渴’。”
吕布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我还是很痛快。”他用拇指把戟身上的水一抹,“但我记住了‘斜’。明日,不取浅口。”
陈宫心一紧。他知道对手要的就是这样一句。他压住那口气,“谨慎。若他还有第三弦——”
“今天就是第三弦。”高顺把话接下去,声音不高,“龙王之怒,不在天,在人。”
并州骑沉沉应诺。陈宫看一眼他们的脚背,泥很厚。
他忽然想起城里那个短绳的井,想起昨日那一圈合拢的水痕,心里那枚“太完美了”的石子又浮上来。
聪明人不能让它沉得太快。他对高顺道:“夜里看堤。最浅处,不要再去。同样浅的地方,必有他的‘偏门’。”
——
城头,荀彧铃再响一记,收。闸门轻轻回位,梁木落到原处。
水头自减,豆糠在雨里慢慢化开,灰痕被风刷浅。许褚抬手擦了一把额,笑:“真做成了一道‘箭路’。”
“箭已回壶。”郭嘉把扇合上,“今日只收‘习惯’。”他没有看城外,只看河。河面上有一束被雨打散的光。他低声:“龙王庙的钟不用敲,风就是钟。”
荀彧看他:“奉孝。”
“我在。”郭嘉答,眼神很静。
“你还要他活着。”荀彧道。
“是。”郭嘉不躲,“太狠,他只记恨。恨,会让他从此离水远。我要他记‘渴’,记‘斜’,记‘拍点’,记‘不耐烦’。他若离水远,明日我拿什么‘窃龙’?”
荀彧轻轻一笑,把铃收进袖里:“王道立,霸道才稳。你这霸道,藏得深。”
郭嘉笑了笑,没有解释。他回身下了鼓台,去看闸匠。老匠人两手还在抖,却不是怕,是累。他把油布再次包好,忽然抬头:“军师,刚才那一下‘回腕’,好看。”
“好看,是河给的。”郭嘉道,“你没抖,就够。”
——
雨大了半寸,风仍稳。城里的人把最后一轮“容易”留在北门外。
夏侯惇照旧“怕”,骂一句就走。曹仁把外环的步幅再收一寸,像有人用空手把腰带往里又挪了一个孔。程昱贴在鼓背的“断声”被雨气浸得有点软,他又写了一遍,字很瘦,锋很利:“让他在声里走进我们的手心。”
曹操站在城脊下,衣袍被雨打湿了边。他不问“如何”,只问:“落点,看清了?”
“看清了。”郭嘉答,“浅口不是口。鱼口在堤东三百步的芦苇根后。明日他若绕,我们就让水‘迟’一拍,绕他回心。他若直,我们就让水‘快’半拍,打他脚心。——今天够了。不要再追。”
曹操点头,笑了下:“你这张嘴,总能把杀人说得像煮茶。”
“茶要有火,有水,还要等一等。”郭嘉也笑,“今日火够,水也够。等到‘正好’,我请主公喝一碗清。”
——
营外,陈宫把今日败的四句又默了一遍,末尾添一句:不与人争井,与天争风。避浅,择实。
并州骑在雨里擦楯。他们的呼吸仍稳,这是高顺最满意的一点。
吕布在栅外让赤兔短距起落,马掌在泥里“咯”的一声又一声。他把戟竖起,任雨在戟身上敲出细小的声。他笑,笑得很薄:“明日,再吃一口。”
陈宫看他,忽然道:“将军,若对手要的是你记住‘斜’呢?”
吕布不答。他把戟横在臂上,目光越过雨幕,再次落向城方向那道细黑的影。
他记住了那个浅色氅衣的人。他知道,今天那三记铃,都是那个人的手。他咬牙,牙缝里有火:“记住你了。”
——
夜更深,雨声像一面永不泄气的鼓在地上滚。
北门外河湾的雾被雨切得极碎。城里小闸旁,老闸匠把一行铜铆又摸了一遍,少年徒弟问他:“师父,刚才那水,是龙王发怒了吗?”
“不是龙王。”老匠人笑,露了几颗缺牙,“是人会算。”
少年不懂,只觉得这句话很大。他把灯举高了一指。灯火在雨里缩成一小点,又静下去。
郭嘉从闸间出来,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。他的掌心覆在罗盘背,像给它一点温。
他在心里把今天的“第三计”从头走到尾:第一铃,撬弦;第二铃,落弦;第三铃,拨心弦。灰打眼,糠吃水,梁抬二指,闸轻回腕。重弩不急不缓,卡在“最不想回头”的那半息。水不淹,只穿。狼不死,只渴。他在心里把每一条术再放回法底下,确认它们仍旧藏得好。
他忽然想起那死士张遥在陈宫帐前磕下的最后一记,想起那句“十年军饷”。
雨里有一丝铁味,他以为是刀,其实是水。他很少把情放到嘴上,这一刻却轻轻道:“欠你的,我记。”
他转身离开檐下,走过北市的井。井沿湿,水痕黑。风把水气往他袖里吹。他对井说:“今日,够了。明日,不在你这儿。”
井当然不答,只把雨打出来的一圈圈细纹托给他看。
——
清晨前最后一截夜,雨忽然收了半寸,风反而更重。
荀彧在案旁把铃擦干,铃柄上有一道细细的暗痕,是他握出来的。他转身时看见郭嘉。二人对视一眼,默契地各退半步。
“暴雨的骨头到了。”郭嘉轻声,“弓背托住。明日,他会从‘自己选的路’来。”
“他若不来?”荀彧问。
“不来,也是来。”郭嘉道,“不上这当,上那当;不上井的当,上河的当;不上河的当,上风的当。只要他急。”
荀彧笑,摇铃,不响。他收起笑意,“今日之名?”
郭嘉缓缓吐出四个字:“龙王之怒。”
他不是向天起誓。他是在给明日一把更长的弦命名。
风,正好。
雨,正好。
弓,正好。
人心,正好。
第三计,至此收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