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撤——列纵!”陈宫沉声。纵列比横列更能破水,但也更容易在狭巷里被溅开的“灰糠”黏住脚根。他一边退,一边死盯两侧高墙——他在找“破绽”,哪怕是一截没抹灰的砖缝。他找到了,果然在巷右一段旧墙下有一块碎砖未填。他扬下颌:“从那处抬墙——扛进!”
两名亲随同时上去,将楯当作撬杠,身子一发力,旧墙竟被撬开一个窄口。
“温侯!”陈宫抬声,“此处可折!”
吕布一戟挑开前排乱箭,回马半步,赤兔前蹄在湿糠上“咯”的一声,却稳住。他眸子发亮,不是怒,是被激起的战兴奋。他一声短喝,整队从那处窄口硬挤出去,像大鱼从网眼蹿出。
“退——”高顺断然,“留后三十!”
后列三十人反身立楯,楯面斜挡,承着弩矢与水。井口的水喷了一阵,忽又低了半寸,却更急,像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弦。
“他们在‘掣弦’。”陈宫咬牙,“狐的鼻子告诉我:这水不是天要的,是人拉的。”
他抬眼,目光穿过水汽,看向城楼阴影——那里站着一个披浅色氅衣的人,不动,像一枚按在棋盘上的钉。
那人没有笑,只有眼底极淡的一点亮,像深水里的磷。
“奉孝。”陈宫在心里吐出两个字,像是在牙缝里压住一团火,“好狠。”
——
鼓台上,荀彧铃声第二记,清而短。
“上游第一闸再阖一寸;二闸挂钩取位,预备落;三闸止。”郭嘉吐字如钉,“水势不可大——‘箭’要穿,不要淹。记住,我们要他‘退’,不是要他‘死’。”
许褚看向他:“军师,何故留?”
“狼要学记忆。”郭嘉道,“太狠,他只记恨;恨让人更慎。今天,只许他记‘渴’,记‘滑’,记‘怕井’,记‘夹道难行’。明日,他才会自己去找‘更近、更开阔’的水。那水,不在这座城里。”
“城外?”荀彧眼神一动。
“河外。”郭嘉轻声,“弓背之外,还有一层弧。”他没有细说,只把扇骨按在沙盘“河湾”外的一点,“此处,才是收。”
——
并州骑从撬开的旧墙折出一线,队列顺着陈宫预留的退路撤向北门外。
最后三十人楯列后退,换气极稳。赤兔反应最快,每一步都踩在未完全被糠浆抹死的石缝上,像在海面上找涌浪,步步得力。
吕布在半墙处回首一望,恰见城楼阴里那人掀了掀袖口,像对他微微一拱。
吕布眸光一凝,笑意反而更狠:“我记住你了。
“主公,井!”高顺低喝。
井口水势突然又高一指,地面如同生了一层皮膜。后队有两名骑卒一连蹬空,重楯一歪,肩膀被重弩擦出血线。
高顺反手一勒,将其中一个拽起,硬生生把他横塞回队列。
“走!”他咬牙,“不走,就真死在井边!”
“退!”陈宫第三次下令。
队列出巷,奔北门。城上并无追击,只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重弩节奏始终吊在脊梁上,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背后敲。“嘣——嘣——嘣”,每一下都卡在“最不想回头”的瞬间。直到出门两百步,弩声才像被风轻轻抹掉。
吕布勒马,看向城影,胸口起伏一次、又一次,终于平。赤兔喷了一口重气,鼻端的白丝在阳里淡成烟。
陈宫拱手:“将军,今日之败,不在‘战’,在‘水’。对方以河为弓,以城为弦,以井为矢眼,以灰糠为羽翎——每一步都不急不燥。我们若贪胜一步,就给他多一寸‘渴’。”
吕布沉默了半息,忽然笑了:“你看,我还是很‘痛快’。”
陈宫也笑,只是苦:“痛快能记,但别被‘渴’带走。”
“明日,”吕布道,“我不入井巷——我要在城外吃他一口。”
“谨慎。”陈宫回礼,“若他弓背在外,必有‘第二弦’。”
——
午后日偏西,城里水势自减。井沿的湿光慢慢收缩,豆糠变成一滩泥。廨后墙的影渐短,像一条解开的绳。
荀彧铃声第三记,收。“上游第一闸轻开,二闸复位,三闸闭。”郭嘉垂目,“今日止于此。”
“军师!”许褚挠头,“要不要趁势追?”
“不可。”郭嘉摇头,“我们若追,他就不渴。他只会记‘杀气’,不会记‘水’。记杀气的狼会绕远路,记水的狼——必来。”
曹操微微一笑:“奉孝,弓已张?”
“张了。”郭嘉答,“只是今日发的是‘短矢’。明日,才是一枝‘长箭’。”
“河外?”曹操问。
“河外。”郭嘉抬指,轻轻点在沙盘外河湾的一隅,“大河弯如弓背,堤上有旧闸。我们今晚去‘抚弦’,明日请他射。”
——
黄昏。北门楼上,风把廨后的灰痕吹得更浅。
井沿的湿光在最后一丝霞里闪了一下,像一只终于合上的眼。鼓台里,郭嘉把罗盘搁回案角,掌心覆在盘背,静了半息。
他不是在看“策”,他在听自己的心跳。跳稳,才不贪。
荀彧进,递来各处回报:“敌退,未追。外营设三重警,陈宫加派夜探两队。”
“他会以为自己‘逃出网眼’,便要找更‘开阔’的地方。”郭嘉笑。
“开阔,才好渴。开阔,才好射。”他抬眼,“夏侯将军那边,仍旧‘怕’,仍旧远远地鼓一阵、骂两句就走。许将军,夜里让城河两侧的梁木预置到位;灰再筛一回,别糊了;豆糠换新。——最要紧,闸匠的手,别抖。”
“喏!”许褚瓮声瓮气,转身疾去。
曹操留步:“奉孝,今日之局——险。”
“险,是让他记住。”郭嘉坦然,“我们不收命,只收‘习惯’。明日,他就会带着今天的脚法、今天的退法,去找一条他以为‘更好退’的路。那条路——在河上。河宽,路直,风快,他会以为快进快出;我们再以河为弓,拉第二弦。”
曹操不语,忽然笑了笑:“你这只手,拉弦不见人,发箭不见羽,惟有‘落点’见真。”
郭嘉长出一口气,笑意浅:“主公,明日,请你看落点。”
——
夜。营外风越发稳。
陈宫在灯下把今日的败记成数条:“一,井不近;二,地不活;三,弩不疾,必有‘拍点’;四,水不淹,乃穿胆。——明日不入井,不踏灰,避拍点,以骑围击其城外‘弓背’。”他写到此处,笔锋顿了一顿,又添一句:“若弓背另有弦,择‘最浅’之处过。并备长楯与袋沙。”
他合卷出帐。
夜里的河有一股淡淡的腥甜,像刚被人摸过的琴弦。
赤兔在阴影里打了个响鼻。吕布站在栅外,望向城的方向,牙关轻轻一噙:“明日,再吃一口。”
——
更深。城中小闸旁,老闸匠抬着油灯,把一行铜铆依次抹净。
灯火在铜上跳了一下,像在眨眼。少年徒弟低声问:“师父,这么看紧,是怕漏水?”
“不是。”老闸匠笑,“是怕手抖。”
“手抖?”少年不解。
“手一抖,弓就走了弦。”老闸匠抬头,瞥见鼓台那边一道瘦影掠过,“那位军师的弦,拉得稳。”
少年“哦”了一声,忽然觉得夜风也稳,稳得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牵着整座城的呼吸。
——
天将破。北门外,河湾的雾正从水面升起,慢慢铺成一条白色的道。道的尽头,是一弯看不见的弓背。
郭嘉立在城头,远远看了一眼,袖口里指腹按了按。他在心里对自己说:天时,地利,既在;人和,在对面。今日‘短矢’,明日‘长箭’。
他轻声吐出两个字,像对着大河点头:“请君。”
风,正好。
河,正好。
弓,已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