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薄得像一层未干的灰,沿着营帐的缝隙一点点爬进来。
昨夜新开的“地缝”还在吐着微湿的气,沟壁被木桩撑住,清水顺势走,发出极轻的潺潺声。
牙门旗在井口边垂着,蛇纹忽明忽暗,像在呼吸。
鼓声三下,军议再起。
曹操先到,披一袭深色战氅,坐定如钝刃立案。
荀彧在右,袖口收得极整;夏侯惇和曹仁分坐两端,甲叶相击,声如碎玉。
郭嘉迟半步入,指背还沾着沟边的泥,落座时只把泥抹在席角。程昱在席末,目若寒星,长身而起,朝堂上一揖到底。
“主公。”他起手便是硬话,“昨夜奉孝以一针缝地,井生而民安,这是巧;今日当以石为骨、以城为根,这是稳。巧可激时势,稳方承久远。”
曹操捻须:“仲德请言其详。”
程昱并不看郭嘉,径自上前一步,指向沙盘中央那片被细沙标记的地带:“兖州,四战之地,亦天下之腹。腹要能纳、能运、能护。奉孝用针,我用石——磐石之策:十堡为节,三城为钮,五库为心,四律为皮。节连成骨,钮拢为拳,库养其气,律束其形。稳住兖州,诸侯动不得。”
荀彧眼角一挑,似笑:“十堡、三城、五库、四律?仲德此策,像你的人,四平八稳,不走花路。”
“花路只给看客。”程昱拂袖,语锋不软,“军国大计,须有耐火之材。”
他伸指在沙盘上点了十处:“濮阳、东阿、范、济北、东平、乘氏、定陶、陈留、尉氏、长社——十堡为节。非必皆筑新城,择旧城残基加固,外加堆土为圩,内修井渠,置牙门与水队令,令出不烦,守则如石。一堡一昼夜可自持,二堡可互援,三堡成联,四堡成网。”
夏侯惇忍不住插口:“成堡,便要兵,兵从何来?若四面皆敌,堡多兵散,岂不自缚手脚?”
“兵不散,心散。”程昱淡淡道,“所以有三城为钮,绾住四面之力:许、陈、濮阳——许为心城,陈为腹城,濮阳为喉城。三城之内,自立禁军、屯兵、府库,禁军五千为绳,屯兵各万为体,府库为血。诸营诸堡之兵归三城节制,战时如指臂起落,非各自为战。”
曹仁点头:“三城为钮,诸堡有主。那五库又是什么?”
“粮库、盐库、铁库、木库、马库。”程昱一字一顿,“粮库为本,屯田、买入、征收三路并行,先攒半年;盐库为商,重定盐价,盐引归牙门统一发放,以盐换工,以盐换木;铁库为锋,旧甲修补,新甲配额,铁匠编营,凡过三城的铁器,刻‘虎头’暗记;木库为骨,坞堡、车材、桩梁,随战随补;马库为速,沿河设三十里一驿,马换不换以旗为信。五库齐备,军心才稳,民心才安。”
荀彧微颔首:“四律又何指?”
“禁、税、赈、徙。”程昱沉声,“禁者,禁扰民、禁私抄、禁擅动军器;税者,盐市抽一成、铁器抽二分、来往商旅入城抽一线,全部归三城;赈者,灾即赈,赈不空发,以工折粮,以修堤、挖渠、筑圩为折;徙者,清丈无主废地,迁民入屯,旧族不破,豪右不纵。四律施行,军中有皮,皮紧则形在。”
席上一时无声。
曹操敲案三下,声音平缓:“此策,可谓稳。然稳而不动,非孤所欲。仲德可有进取之法?”
“稳,为动。”程昱目光如铁,“三月。给我三月,十堡立其半,三城成其二,五库全开,四律施行。到时主公只需看一眼河上之舟、城上之旗,便知兖州之心跳得匀不匀。若匀,则可以北拔济阴、东试山阳;若不匀,我甘受军法。”
他将腰间竹牌放到案上。竹牌上刻蛇环咬尾,环内另刻一小字:“石”。
郭嘉终于抬眼,目光落在那枚“石”上,唇角微弯:“仲德此石,压得住风。”
程昱这才看他,笑意里有一寸挑衅:“奉孝针法精巧,可缝细口;但若裂缝横贯,针线易断。故须以石压,以城撑。动静相资,方成一家。”
郭嘉并不恼,反而拱手:“正合我意。针缝其隙,石镇其口,水队令引其流,牙门旗定其序。两法并下,腹地可活。”
曹操目里亮意更盛:“好!一针一石,既缝且镇。”他环顾众人,“奉孝先行针法,仲德同时行石法;惇与仁分巡诸堡,文若守心城。若三月后,腹地如仲德所言,孤亲提大军,向东、向北,择势而动。”
军议既定,各出所司。出帐时,风挟草腥,营中弦车已响。
程昱步下帷幕,脚跟踏地有声,像石落井底,稳而不响。他远远望见牙门旗在水井旁起落,有孩童伸手去摸,立被里正拍开。那孩子回头,眼睛里只有井的亮。
“仲德。”荀彧招手,携他同行,“你方才言‘豪右不纵’,此言得罪人。”
“得罪便得罪。”程昱不避讳,“豪右可用,不可任。以市牵之、以法束之、以利诱之、以兵压之——四手并用。他们若肯献粮献木,便是股筋;不肯,便拆掉,换新筋。”
荀彧失笑:“你是刀,我是线。刀割,线缝,不相妨。”
“我有刀,奉孝有针,你有线,主公握的是手。”程昱看了他一眼,“手若不稳,皆是空谈。”
二人正说话,夏侯惇自旁掠过,肩上搭着一柄大斧,往日的暴烈收敛了些。
他在新井边停下,先命人给水,再命人把昨夜剩下的盐搬半袋出来,叫里正来领。
里正惶恐不已,双手捧过盐袋,嘴唇抖得厉害,连连作揖。
夏侯惇转身要走,忽又回头,指向不远处一条尚未通的沟渠:“明日带人来挖,牙门旗下领工值粮。干几日,便有一张牙门令。”
里正一怔,忙不迭点头。程昱看在眼里,暗道此人虽悍,却也能学。
午后,程昱入库检点。铁匠营里火光正旺,风箱一收一放,火舌嘶鸣。
匠头抬锤如风,落锤如雨,碎火星贴在程昱战靴上,一瞬即灭。他不躲,目光一路掠过:旧甲修补的纹线是否直;新甲铆钉的间距是否匀;刀背退火是否到位;马镫型制是否统一;箭矢羽缚是否有序。凡不合格者,记杖,非今日打,是三旬后若仍不合,方打——他不喜当场发怒,怒气留给改不掉的人。
盐库在城隅,十七口大缸并列成行,缸沿刻了暗记:价、公、重、路、牙。盐引全用牙门令发,不再让豪右自为其政。
木库堆梁,枋、桩、栈、槽分别捆扎,府司按丈量登记,凡毁木者无论出身,一律罚银、罚工。粮库最重,程昱令“昼不入、夜不出”,以防狼眼。仓秤由三人交互复点,出入账每日合一次,不合者先停俸,再查账。
他把这些写成四纸,封了三封,分别送心城、腹城、喉城,另一封亲自压在案底,自己负总责。
傍晚时分,濮水边的堤圩初起。民夫肩扛土篮,一行行踏着新铺的木桩走,桩上涂了松油,闻起来有火的味。
程昱披着斗篷立在风中,看着桩与桩之间的绳一点点绷直。他心里有一把看不见的尺,随绳伸缩而轻轻弹一下。尺若弹得匀,他便知“序”在。
“仲德。”有人靠近,带着药香与冷水味。是郭嘉。
“奉孝。”程昱侧脸,风把他鬓边吹得更锐,“你针走得快,身子不耐。”
“我耐得住。”郭嘉笑意浅浅,“石法立稳,我的针才好下。”
“你胸中的那口气,昨夜缓了一线?”程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。
郭嘉没问他如何察觉,只点头:“地声在,躁意便少。你不信这些,我也不强说。”
“我信人事能动天时。”程昱道,“你能借天时,我便替你守人事。天时难久,人事可续。”
“所以你自信。”郭嘉看着他,“你信你的石有分量,压得住我那些不稳。”
“我自信,不在压你。”程昱望向远处,“在压诸侯。我观他们,多是风势来、风势去,重名而轻序。我们若练好序,诸侯自乱。”
“诸侯自乱,我们便自整。”郭嘉道,“仲德,明日我去第二处地缝,你的人要借。”
“拿令去借,见牙门旗便借。”程昱把腰间另一枚竹牌递来。这一枚刻着“牙”字,蛇纹之内,牙旗小如米粒,“此牌为牙门行令,凡持之,里正无得拒。谁拒,谁罚。”
“借了。”郭嘉收起,转身要走,忽又停下,“仲德,你为石,我为针,文若为线,惇与仁为臂,主公为手。若这只手握拳之时,我的针会藏在掌心,不见血也能伤人。”
“你少说两句。”程昱哼了一声,“嘴上锋利,不及手上稳。”
夜色降落的时候,营里打起了铁钉与木桩的节拍。
蔡文姬抱琴立在远处槐树下,听着这节拍一下一下落进地里,像给某个巨大而看不见的身体安抚。她不弹,指尖轻摩那道断弦的裂口。她在心里默记:石起、桩定、井明、旗动。每一个字,都像一张薄薄的叶,把人的心包住,包得不紧,却不让它散。
第二日一早,程昱召里正、族长、豪右、商贾、匠头,于喉城内设三榜:安民榜、徙民榜、禁军榜。安民榜写“井有水、仓有粮、城有医、路有旗”,字大如斗;徙民榜写“徙者有田、有利、有护”,字略小,却一笔不乱;禁军榜写“军中十禁”,字最细,却刻在石上,榜下立杖。
一时人潮拥挤,指指点点。有人心里不服,面上不敢露;有人看懂了,眼里落下一寸光。榜旁摆一方木箱,刻“诉”字,谁有不平,写下投箱。
程昱亲开,逐件批答,能解即解,不解即记。他把“诉箱”的钥匙挂在自己腰侧,谁问,他便把钥匙举给谁看——不是炫耀,是告诉人:门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