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时序角标:寅初|营门校场】
夜露像极细的针,把每一张脸都扎得更精神。曹操亲临,刀鞘背在侧。鼓声三振,旗正其缝。郭嘉站在旌旗下,朗声宣三条:
“一,军心之静:军中不传无源之语,不行无命之事。有疑先报,报而无果者,军师府三刻内给回覆。”
“二,粮道之清:借柴必记,还柴必验。借而不还者,按‘盗’处,连责其上官‘教不严’一档。”
“三,鼓角之齐:夜更尾音延半息为‘警’,诸哨当记。更改不得出营门,出营门者以‘乱令’论。”
三条落地,不花巧,不晦涩。程昱看着,眼里一丝坚硬化开了一分。他喜欢这类字:短,硬,能落到地上起响。
宣读已毕,郭嘉举手:“昨夜执法纪要,贴!”
两侧木牌上,墨字分三列:借柴、换旗、误判。每一项写了名字、时辰、地点,最后一栏写“纠正方式”。
许邶的名字在“借柴”一列,后面一行小字:**‘借’属公务,记功一。李老四的“误判”一栏写着:‘误’在识灰为米,纠以实据;李某添柴有功,除误。**末尾写“责军法司某校尉‘看不细’一过”。
木牌一挂,回响像从人心里过了一遍。有人暗暗舒气,有人露出惭色。
程昱偏头看了曹操一眼。曹操不语,只在刀鞘上轻轻叩了一下。那一下,不是敲给别人听,是敲给自己听:这“酒”,有用了。
【时序角标:卯初|盟帐侧道】
侧道风更凉。诸侯营里已经有人闭门“整顿”,有人早早点灶,有人拖延粮队。角楼上远远望去,旗与旗之间的缝更大了一线。
昨夜那三十余骑如今可能在别处讲“曹营多灯,夜里不安”,也可能讲“曹营耳目甚密,不可轻近”。谣言分两路,结果是一致的:谁离谁更远一点。
程昱行至侧道,忽听身后有人快步到来。许邶站定,屏息抱拳:“启子度,军师命我回话:三更后,西北道小市有卖盐车过关,车后藏马甲四具。军师说——‘看’。”
“看什么?”程昱问。
“看‘线头’。”许邶道,“看这四件马甲最后落在谁的手里,是‘外谍的线’,还是‘内心的线’。”
程昱一怔,随即笑了一下:“好。看。”
【时序角标:巳初|军师府】
阳光从窗棂上挪开一寸。
郭嘉把《醒军十二条》骨架补至五条,文笔仍简,更多的空白留给夜晚去填。
他抬手按胸,黑影伏得很顺,像被温水烫软的一缕筋。他深吸一口气,脑海里轻轻浮出两字:“立威”。
立威不是杀一个人,也不是拍一张案。是让人知道:你能把“看不见的东西”说清,把“说不清的东西”做明。昨夜的“空灯”,今日的“木牌”,都是灯。灯多了,鬼也不肯来;它若非来不可,也要把脸露出来。
门外脚步声响。程昱入内,衣襟上还带着雾。他不绕弯子:“奉孝,今夜的灯——妙。今日的法——正。我收回半夜那句‘惑军’之疑。”他微一顿,“但我还有半句,不收回。”
郭嘉躬身:“请明公教。”
“你身上有毒。”程昱直视他,“不是说你人心之毒,而是你‘看世界的方式’里,有‘以毒为药’的锋。此锋不可常用。常用,军将畏你而不亲你。你若只做‘酒’,可长;你若做‘刀’,是利,但短。”
屋中一静。火舌在灯芯上微微一吐。
郭嘉忽然笑了一下,笑意极轻,像一根针放平:“子度所言,正合我心。故我立‘人性锚’,日日提点自己。昨夜若非那双粗糙的手拽了我一把,我差点把那三十骑引到泥里‘淹死’。我可以,也办得到,但我想了一下——不值。有的‘威’,不是杀出来的,是‘不杀’出来的。”
程昱认真地看他片刻,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,目光微缓:“好。”
【时序角标:未末|小市】
小市在三道旗垛之外。卖盐车嘎吱作响,车辕上挂着两串粗瓷铃,铃不响,闷得像砂子。
许邶躲在草垛后,看见车后一抹黑影被布帘遮得不甚仔细,风一掀,露出铁鳞亮片。他记在竹板上,不上前揭,不出声喊。五十步外,有人接头,拿走四具马甲,分往三处。
许邶心下有数,提笔只记了六个字:“东市·孙,西偏·张,角门·谁?”
他刚收笔,就听见角门方向有脚步疾来。那人脚步极轻,却有一瞬没踩在木栈正中央,踩到了边。木边空腔回声与中央不同,许邶耳尖,立刻旋身侧望,只见一枚“内卫腰牌”在衣襟里晃了一下,又被按住。
腰牌是真的,走路的脚法却不像内卫。他不追,只在竹板上添了一个字:“伪。”
【时序角标:申初|曹营中军帐】
许邶把竹板呈上。郭嘉看完,笑意更轻:“子度,你要的‘看’,他看回来了。”他拿起笔,在竹板空白处写下三行:
【角门‘伪’,以‘问’出之,不以‘打’出之。】
【东市孙,问其亲,观手茧,验胡语。】
【西偏张,留之为‘线’,勿惊。】
程昱把竹板捏在掌心,沉吟许久:“你这三句,像三根细针。”
“针在‘看’里。”郭嘉把竹板递回,“今天的立威,不杀一个人。就让他们看见——军师祭酒,先盯自己的‘法’,再盯别人的‘缝’。”
“若角门之‘伪’不认?”程昱问。
“不给他认的机会。”郭嘉道,“先请他‘喝醒酒’。”
“醒酒?”曹仁挑眉。
“军师祭酒之‘酒’。”郭嘉笑,“我们设一桌‘醒酒’,把【醒军十二条】前三条写成‘酒箴’,请内外要员入席。角门那位坐边席,让他先‘认字’。”
曹操失笑,刀背在案角轻轻一敲:“靠一桌酒,识一个‘伪’?”
“识‘人心’。”郭嘉道,“真正的内卫习字严,礼法熟,饮时先敬令,不先敬人;‘伪’者多失序。失序的一瞬——他自己会露。”
【时序角标:酉初|军师府·醒酒席】
院里挂起纸灯,不耀,只明。桌上摆着粗碗粗杯,‘酒箴’三条悬在席前,看得见,摸得着。曹操不来,只命曹仁与程昱在侧。角门“内卫”被引至边席,他坐下时,拖椅出了轻轻一声“呲”,那是对礼的微轻不熟。倒酒时,他手逆了杯耳。行礼时,他眼先瞟上座,再落令牌。
“伪。”程昱袖中轻敲,眉峰一动。
郭嘉不动声色,举杯:“今夜,酒不醉人,字先醉人。”他指箴前三条,让角门那人读。那人读得磕磕绊绊,‘延半息’读作‘延半息(xi)’,音错意偏。曹仁目光森冷,指尖已落刀柄。郭嘉却垂眸微笑:“有劳内卫,字不熟,不妨。人熟不熟,只看一句话。”
“哪句?”那人下意识问。
“借而不还,问。你若借而不还,我问你;你若借而愿还,你问我。”郭嘉把杯轻轻一放,声音平和,“‘伪’与‘真’,就在这一问之间。”
那人额上汗微起。汗不是酒催的,是心催的。他知道自己要露了。他刚要辞,外头一声叱喝,内听风许邶已携两名军法司亲兵入,拦在门口:“角门内卫张某,腰牌与本官署核对——不符!请示军师!”
屋内一静。程昱目光这才真正柔下来一点。他看郭嘉,含了一分罕见的笑意:立威,立在“人看得见”的地方。
“押下。”曹仁冷声。亲兵应诺,动手如麻绳。他被拖出门时,灯在风里轻轻一摆,影子拉长又收。
郭嘉并不看他离去。他举杯,朝诸位军候:“今夕——是我郭嘉肩上‘酒’字第一杯,先敬‘法’,再敬‘人’。”
杯交一声脆响,干净利落,像刀背敲在案角。
【时序角标:戌末|曹营外廊】
夜风收,星色压下来,像一张极薄的幕。郭嘉立在檐下,胸口那条黑影伏得很安稳。他忽然想起程昱那句“毒在身”。他承认。可他也知道,今晚,他用的是“灯”,不是“毒”。
程昱与曹操并肩而来。曹操看他,目里有笑,笑里有刀:“奉孝,今晚你替我立了‘酒’的威。以后这桌酒,就由你端着。”
“谨受。”郭嘉俯首。
程昱忽道:“奉孝,你立威之法,于外人看似柔,于我看,实硬。硬在你敢把‘记过’贴出来,敢当众纠‘误判’。这与用刀一样险,只不过刀口朝着自己人‘心’上的‘刺’。”
“刺拔出来,血会止。”郭嘉道,“不拔,迟早化脓。”
他话音刚落,北面天边忽有一线红,像有人把夜的边缘用火轻轻描了一笔。风从北面回头,带来很淡的烧焦味。角楼上哨兵探身,低喝:“北面天际——红!”
曹操抬眼,眯缝里亮出一丝寒光:“洛阳。”
郭嘉的指尖在袖内轻轻一颤,识海里那口壶像忽然被人重重灌了一瓢滚水,热气从腹内往上冲。他压住这股热,极轻地吐了一口气,最淡的声音落在夜里:“钟要响了。”
——章末钩子:远处的天断断续续地亮起又暗下,像一只巨兽在火里呼吸。角楼上鼓点很快改了调,末尾延了半息,再延了半息。
曹操收刀入鞘,侧身对郭嘉:“明日,‘安籍’之策,立。”
程昱抬头望北,眼里那道冷光深了一寸:“奉孝,天下棋盘,从今夜起,开始下快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