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尾稍是假的。”郭嘉说,“真锋在二十步后。别疯,别急。让他们撸过去一小阵。”
“是。”刘绪把短刀插回鞘里,抬手做了个压的手势。暗处的二十人,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,没出声。
西凉骑破尘而入。头几个像沾了火的蜂,嗡地钻进来,一下子扎进虚枕;马蹄陷,腿抬,前胸一拱,拽住缰绳的人手上的茧被生生撕疼。
后面的才是真牙,肩背稳,枪头不抖,骑面罩下只有冷。就在他们踏进沉陷点前一丈,马前的泥里露出那一线“光”。
“现在。”郭嘉低声。
齐儿猛地抖手,那一线“光”被往上一挑。细索勾住前蹄,第二匹、第三匹几乎同时堕身,马嘶一片。
刘绪的人朝火沟里丢出点火绳。盐纹“噗”的一声,火像一条舌头往上舔,先舔绳,后舔袋。火不大,却让人眼里起了红。红一上,胆就走了半寸。
“别追。”郭嘉按住刘绪的肩,“让他们自乱。等‘真锋’迟疑的那一息,再打。”
真锋果然迟疑了。前锋连翻,后面的人必须决定:绕过,还是硬压。尘墙里看不真,选择就会慢半拍。慢半拍,命就短半寸。
刘绪的手像箭,准确掐住那半寸,把二十人的力,捏成一柄稳稳的锤,砸出去。
撞。喊。短刀入肉的声音总是像湿布被扯裂。火沟上冒出的烟把人的眼睛一齐熏红。贼人多来试路,不是死战的命。撞翻三匹,砍落五人,后队即乱。
乱不是败,但足够让他们退。退时踩上第二条暗索,连声咒骂变成惊叫,溃乱轧回去,把自己人挤得更紧。
“收。”郭嘉吐出一个字。
火压下去,盐灰熄了,虚枕被踏得更实。刘绪的人不追,连三步都不贪。他们收刀,退回黑里,像压住一口狂起又被按下的火。
尘墙仅仅晚了一瞬,才慢慢散开。散开的一瞬,风把地上的血腥拖成了一条薄薄的线。
曹仁这才现身。他从尘里走来,不急不缓,像一颗钉在板上的钉子,提起锤,认准点,再敲下去。
他看着地上,两处索,两处火,一处虚枕,像把棋盘看了一遍。他没有立刻看郭嘉。他先看自己的弟兄,看每一张脸有没有散、有没有飘。脸稳,才转回来。
“准。”他说,两个字。
郭嘉拱手:“借风借土,不算本事。”
“借到点上,就是本事。”曹仁把手伸出来,掌心朝上。他的掌纹深,虎口有老茧,不是只会指挥的手,是能杀人、也能救人的手,“你要的‘门’。”
郭嘉把袖里那点火压下去,伸手。他的手凉,握上去却不软。他只握了一握,就松开。
曹仁掏出一枚牙旗节牌,黑木白边,边缘磨得极干净。他在节牌背面写了两行字,笔划不多,力透木骨。
“入内者,许见。”最后,他在角落里落了一个小小的“仁”字。
“拿着。”他把节牌放到郭嘉手里,“三日之期,你说到了。预言若是空话,我拿刀;预言若是成事,你拿门。我曹仁说话算话。”
“我也只说三句。”郭嘉把节牌按在掌心里,斜斜地看了一眼——不多看,便收,“第一,我不求恩;第二,我只换门;第三,我今夜还要守道。门我先不进。”
曹仁笑了一下。这笑像盒里藏着的一把小刀,收着锋,亮在眼底。他忽然拍了拍郭嘉的肩:“守吧。守到天亮。明晚酉时,随我进内营。别早,别晚。”
“谨记。”郭嘉退半步,抱拳。
人散。风也散。沟坎边只剩夜与血的味,淡淡的,像把一段辛辣的根在水里冲过一遍。齐儿跑过来,眼里亮:“我们赢了?”
“没有赢。”郭嘉摇头,“只是没输。”
“那什么时候赢?”齐儿挠了挠头。
“活着的时候。”郭嘉说,“活着,才有赢。”
齐儿“哦”了一声,似懂非懂,却把背又直了一指。他捡起地上那一线“光”,递给郭嘉。细索沾泥,泥干了,会折。
郭嘉把它卷起来,夹进衣襟。他不是惜物,他是在记住一条“路”——路不是地图上的那条线,是手里摸过的每一样“东西”。
夜更深,鼓又巡过一圈。观星策在他心海里轻轻亮出新的字:
【寿命:49:02:19】
【天道排斥:下降(微)】
【因:接近权柄尾焰(稳定);立证“一击”】
【门票:在手】
他坐在木桩上,把节牌放在掌心,目光只停一息,便收起。灯火在油纸后跳,像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。远处有哨响,短促,清醒。
刘绪从黑里走回来,扛着一支破枪,枪尾拖着地,一路划出一道浅浅的痕。
“你说‘怕’是好事。”刘绪坐到他旁边,低声,“你怕什么?”
“怕死。”郭嘉笑,“也怕活得不明白。”
“活得明白?”刘绪抬眼。
“明白谁在用你,谁在骗你,谁在救你,谁在杀你。”郭嘉说,“明白自己用谁,骗谁,救谁,杀谁。明白了,再活,就不亏。”
刘绪沉默一会儿,忽然笑了笑:“我喜欢你这种‘明白’。”
“别喜欢。”郭嘉摇头,“喜欢会要命。”
刘绪没再说话。他把破枪横在膝上,拍了拍:“明晚见。”
“明晚见。”郭嘉站起,回到沟边,再把虚枕踏一遍,火沟的灰再压一遍,暗索重新埋一遍。他把每一个细节都做成一种“肌肉的记忆”。明天若有人问他,他不必想,他的手会先回答。
东方微白的时候,他才倚着桩打了一个盹。梦里没有神仙,没有怪鸟,只有手下的泥和脚边的绳。他做的梦,和白天一样。
天一亮,曹军在粮道口立了一个小小的告示牌,字不多:“封志行,虚索禁。”旁边画了一条细细的线,像昨夜地里那一线“光”。
不远处,巡按的人把那名被擒的内奸押往军法台。人群里有人吐口水,有人骂,有人不看。郭嘉不去看。他看的是旗。
旗在内营处,升了一寸。那一寸不是风托,是人的手托。观星策在他心里提醒:
【龙气边缘:波动】
【窗口:开】
【时点:酉时】
“知道。”他把提醒压沉,像把一块热铁按进水里,“不贪,不忙,守到酉时。”
中午过后,一阵细雨不大不小地落下来。雨把尘按下去,脚下不再打滑。人都松了半口气。有人说天帮忙,有人说人帮天。
郭嘉没有说。他把雨当成一种“材料”。雨让盐灰不起,火沟就该短;雨让泥面粘,虚枕就该薄。他照着改。改得像把旧衣改短一寸,只有穿的那个人知道舒不舒服。
傍晚临近,曹仁再一次从营门出来。他没有带刀,身边只随了两个亲随。他看起来很平静,甚至像是来散步。他走到沟边,踢了踢一块石牙,问:“准备好了?”
郭嘉点头。
“走吧。”曹仁侧身,“你要的‘门’,我说给你开,它就开。”
“走之前,”郭嘉忽然说,“我再说三句。”
曹仁停下眼神。
“第一,我进门,只说三句。多一字,罚我。”郭嘉伸出三个指头,“第二,我只说‘今日不丢脸’的法,不说‘诸侯谁强谁弱’的道。第三,我说完就退,功归你,错归我。”
曹仁看着他,忽然大笑一声:“你这个人,做事像偷,分账像官。”
“偷命而已。”郭嘉也笑,“偷到手,才有命做官。”
两人并肩往内营走。夕光从侧面涂上来,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条并行的线,伸向旗的方向。旗在风里轻轻一摆,像有人从远处向他们点了点头。
营门前,兵卒把矛头一齐敲地,发出短促而整齐的响。曹仁把节牌往前一递。守门的差役接过,瞥了一眼,手起帘升。
帘后,一条窄长的甬道通向更深处。甬道两侧灯火低垂,火光被遮,光影都收着,不张扬。
空气里没有饭菜味,只有墨香、兽皮与铁的气息。郭嘉迈进去的那一刻,汗从额头上细细地爬下来。他没有擦。他让汗顺着鼻梁下去,把那点热带走。
他的心里没有歌,也没有鼓。他只有一张简短的纸,夹在袖口的里层:
——只说三句。
——只换门。
——说完就退。
门里的人会是谁,他不猜。他只知道,三日之期已满,一个预言已成。
接下来,不是天给的,不是神给的,是人给的,是手给的,是那一张写了“许见”的节牌给的。
甬道尽头,第二道帘缓缓抬起。火盆里一簇火跳了一下,把帘后那人袖口上的一枚细微的黑边照得极清。
郭嘉垂下眼,脚尖往前一寸。
他抬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