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他的手还不肯松。他的指腹因为长年的粗活长了厚茧,茧边被麻沫粘得发白。郭嘉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,轻得像怕把什么脆弱的东西折断。
老兵的眼皮颤了一下,像要睁,没睁。他的喉间发出极轻的一声气音,像风从破瓦缝里漏过。“递到了。”他像昨天那样说,只是这回,他没有笑。
郭嘉把那块竹牌按在他手心里,把他的五指合上。那是他唯一能立刻还的“礼”。礼轻,情重。他不说“我欠你”,也不说“还”。他说不出。他只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压紧,压得像压住一块烫手的铁。
蹄声自远处压来。黑底“孟”字的小牙旗从荒草的阴影里立起,旗没大,角很利。
马队不多,足够把这里的“口”堵住。青甲小将提缰迎上去,在半步外勒马,低声说了两句。
领队的骑将目光掠过火膜、灰面、绳与木,又在泥里那枚极小的铜钮上停了一息,像是认了什么,冲郭嘉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他要见人。”青甲小将倚着马鞍,声音压得很低,“孟将。”
领队没问“谁”,也没问“凭什么”。他看着郭嘉,目光沉静,并无轻慢:“上马。能坐?”
郭嘉点头。他起身的那一瞬,疼像一只猛地咬住背脊的兽。他几乎站不稳。世界像慢了半拍,火膜在风里铺展开又收回去,灰在空气里一层层落下,像冬天里稻草碎成的雪。
他知道这是卷轴的反噬——脑后的那一刀还在搅动。他把齿往下一咬,咬在疼的根上,把那只看不见的兽逼退半尺。
他没回头。若回头,他会看见一张覆了草席的身影,那草席边角旧,纤维露毛,像老兵袖口的边
那张草席会在风里微微起伏一点,又很快平。他不能回头。他得把这张“脸”带走,不是用来哭的,是用来“借”的。
借给该见他的人看——世上有一种“脸”叫“无名者的脸”,它不靠名,不靠印,只靠一回又一回“不费劲儿”的递水。这样的脸,比彩绸更阔,比朱印更重。
他跨上马。青甲小将把细杆从他袖里抽出,一并交给领队:“旁道的标记。”领队点头,把细杆夹在腋下,压低声音:“走。”
马队往西北切出去。火膜在背后熄了,灰落在地上,像一层浅浅的霜。
亲兵把那几名劫车人五花大绑,脸上的灰把他们的五官涂得发白,白得像刚出窑的瓷坯。
有人在咒骂,有人在呛,更多的是不出声。他们知道今夜这口“口”被堵了,再来要换路。换路的代价不止是人,是气。气弱一次,后头的手就更容易伸进来。
马走到荒草最密的地方,风在耳畔像刀又像纸。纸割人无声。
郭嘉把头靠在马鞍的背面,眼睛闭了一瞬。他并不睡。他在卷轴的余辉里,轻轻触了一下那条“金皮稻草龙”的影。影仍在东南,仍然亮,仍然剥落着粉。
他把它推到心海的一角,像把一盏漂亮却照不亮路的灯塞进箱底,然后把目光转向另一边——“孟”。那不是龙的影,是刀的影,短,硬,黑。他在心里落下四个字:弃之,择毒。
马队穿出荒草,入一线浅坡。坡后藏着一处临时的会合点,黑底“孟”字旗插在石缝里,旗杆不高,杆身扎在一堆碎石后。火光极暗,压在地面,免得被远处的人看见。
两名守旗的骑士持戟而立,领队掀袍下马,与其中一人贴耳说了几句。那人抬起眼,审视郭嘉,目里既无轻蔑,亦无客气,像看一块将被放上秤的石头。
“姓郭?”他问。
“郭嘉。”郭嘉答。声音有点沙,像有人在他喉咙里撒了一把灰。
他把袖口往上一卷,露出那道已经被血与灰染成脏红色的旧结。他把那枚铜钮与竹牌一并托了上去,低声道,“这是给你们看的‘脸’。”
骑士伸手接过。他的手指很稳,拇指的茧新,虎口的茧旧,说明他最近练得多,之前打得多。
他看了一眼旧结,又看了一眼竹牌上的“老三营斥候李四”,目光在“李四”二字上停了一瞬,像是明白了其中的沉重。
他没问“他人何在”。他只把铜钮与竹牌交给一名随从:“存。”
“孟将临屏。”他向郭嘉点头,“再喘一口气。”
郭嘉沉沉吐出一口气。吐到一半,疼逆着吐息涌上来,像一股冷水往胸腔里灌。
他额角的皮下微微突起,又缓缓平。他知道这是“天道”在把他往外推,说“你不该在这里,你多知道了一寸”。
他没反驳。他只是把这股推力顺着吐息化开,化到看不见的地方去。他活到今日,靠的不是勇,是会“化”。
火光旁,传来轻微的金铁声。一个披黑甲的人自阴影里走出,身材不高,眼神很直,不绕弯。他没有报姓,他也不需要报姓。
他看着郭嘉,像一把刀看着要试的石:“你说三日北风,今夜应验一半。七辆,掀了两辆的布,灰与火合,‘影’退。你要什么?”
“见你们的‘上面’。”郭嘉答,“我不求官,也不求粮,只求一次当面说话的机会。长话不说,短的:虎牢之战,袁氏外强中干,是‘伪龙’。若要活,不可往东南,只可西北。若要胜,先救‘脸’,再救‘人’。我能救你们一次‘脸’。”
黑甲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,转而落在他袖口的旧结上。他点了一下头:“明天午后。你到这处,再说三句短话。说对了,就见我们家‘孟’。”
“多谢。”郭嘉躬身。他不问“若说错”,也不问“见了之后如何”。问多了,就薄。薄的东西,风一吹就翻。他不需要翻,他需要稳。
“还有一件。”黑甲人忽然开口,“这东西……”他扬了扬手里的旧结与竹牌,“我们收了,替你保。在你还没见上面之前,它比你命更值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郭嘉答。他知道。他知道这是一张无名者的“脸”。
这样的“脸”只有在被人看见时才生出重量。他暂时把它交出去,是把自己的命,系在另一条线上——那条线,不漂亮,不宽,够他走。
谈话就此收束。黑甲人回到阴影里,火光又压低半寸。青甲小将把马牵到郭嘉身边:“你这张嘴,今晚赚大了。”
“赚的是他。”郭嘉朝阴影那处点了点头,“也是你。”
“少讨好。”青甲小将笑了一下,笑里有汗,更多的是一线在劫后才会生出来的轻。轻得像风在草叶上的一抹湿。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那老兵……”
“走了。”郭嘉的声音很平,平得像把水倒进沙里,不见痕。
他不加一个字。他在心里把两件事分开:人的死,和路的活。分开,是为了不让死拖住了活。把活走对,是对死者最好的交代。
青甲小将没再问。他抬手,把一小包干粮塞给郭嘉:“你明早要用得到。别逞强。”
“我会用。”郭嘉把干粮收好。他是会把谢放在最小声的地方的人。他不多说。他只是看了青甲小将一眼,那一眼里的火很小,却真。
夜更深,火更低。远处营里的鼓声被风磨得钝,檀香味早被刮散。
荒草团成一团,像蜷在地上的兽,等一场不会来的雪。郭嘉靠在一块风化的石上,闭眼养神。卷轴此刻收得很紧,像一条拒绝被再次展开的蛇。
他知道,今夜可以不用它了。它不是“自动驾驶”的车,它是没路时帮人看见一线“可能”的灯。灯该灭时就得灭,不然会把人烧到手。
他把呼吸放慢,慢到像在数风。风数到第五下,他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:
——活,走,见,问,生。
这五个字在胸口转了一圈,又落回原处,沉下去,像石子投进井里。井很深,回声很轻。轻得刚好够他明天听见。
天将破时,东方的铁碗边缘露出极细的一条亮。
亮不暖,像刀被磨出的一道白痕。他起来,把衣襟掩好。回望来路,老兵覆席的地方已经看不见,只剩两行凌乱的脚印,走到火膜的灰边,停住,再没有深下去。
那两行脚印像两根极细的线,把他的眼与心拴了半息。他没有去拉。他把那两根线收拢成一个结,跟腕上那道旧结绑在一起。
他转身,往西北走。
路很硬,风很冷,尘土苦。他忽然发现,一件奇怪的事:越在这样的路上,他越能闻见一种极淡的、像雨前土腥味的东西——不是香,不是血,是“生”。
它不漂亮,它甚至不被人注意,但它确实存在。只要有它在,绝境就不那么绝。
他笑了一下。笑里没有火,也没有霜,只有一线不肯倒的钝劲。
“今天,活过了。”他对自己说,“明天,见‘孟’。”
风自西北来,像把人往前推半步。半步,刚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