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老兵之死,绝境逢生(1 / 2)

第三夜,北风起。

风先在营外的荒草间试刀,再沿着沟坎滑进来,割过每一缕未干的麻绳。

天色像一只扣在地上的铁碗,扣得瓷实,连月的冷光都渗不进来。

郭嘉握着细杆,站在西北旁道的土埂上,侧耳听风。风声里有铁的磕碰,有牛鼻子的沉喘,也有某种轻得像尘的悸动——那不是风,是人,藏在风里走。

他抬指,轻触腕上那道旧结。那结的线头磨得发毛,扎得很紧。

系结的人在昨日午后还笑着说“递到了”,像个孩子。如今这结在夜里变成一枚熬汤用的钉,把他的心钉在这一处,不让他乱。

黑里有小火星一闪即逝,又被风在半空揉灭。他在心海里唤出那卷星光。卷轴无声地展开,像一条冷河横在脑海。

两岸尽是暗影,只有几处人心与物象被勾成线,浅浅亮着。亮处之一,是旁道尽头的浅河口;亮处之二,是车辙与浅槽交汇成的“弯”;亮处之三,是一串细得近乎不可见的脚印,像一只轻身的兽踩过雪。

卷轴亮起的同时,疼也来了,像有人把极细的刀插入脑后,再轻轻搅动一下。

郭嘉的后槽牙咬在一起,把疼压在喉下一寸的地方。他知道代价:每用一次,就要献出一小块精神的肉。疼来得准确,来得有道理,像交租。他没躲。活着就得交,不交就被赶出这具身体。

他把目光从卷轴的“字”上挪开,只看“形”。形告诉他:影来了,不多,正好一口气。

来路从北,走水边,先试“弯”,再摸“口”。“口”不大,够七辆。七,是不会多也不会少的数字,合人心,也合行事的胆量。他的呼吸更浅了些,浅得像在水下憋气。他对自己说:不要多看,不要多想,手要比心慢半寸,话要比刀短一字。

旁道另一头,辎重队的青甲小将也在等。白日里,他在车辕边拍了拍,说“后日看你的算值不值钱”。

此刻他不再说狠话,手按在马鞍上,掌心在粗糙的皮面摩挲,像是在稳一股暗涌。他身后的车列在午后已经换过两次位置,高粱囤、盐袋、柴束、空桶被拆散又重新组合,七辆“要命”的,被他分到三处,再罩上与真货无异的粗布。

粗布里有什么,不是肉,不是盐,不是刀,是细细的灰——熄过火的灰,和随时能点燃的小火。灰会顺着风走,火会吞着灰走,只要人伸手,就会落一脸。

夜更沉了。营口那边的檀香味被风压成一条细线,几乎嗅不见。

青甲小将抬手,朝郭嘉这边做了个极微的手势:准了。

郭嘉回以同样微的一个点头。他把细杆藏进袖里,转到旁道的另一侧,背靠土埂,像一块被人遗忘的石头。

他不适合站在最亮处,不适合出刀,他的刀在别处——在风里,在灰里,在一个要命的“时”上。

“站住。”

一个低哑的嗓音在耳侧响起。不是青甲小将,也不是亲兵,是另一条更熟悉的旧嗓子。

郭嘉微微一惊,转头,黑暗里那张微驼的背影站在他右侧两步。他没来得及问,老兵先伸手,把一包什么塞进他掌心:“按在胸口,能暖一会儿。”
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郭嘉压低声音。

“巡。”老兵笑了一下,“俺娘说,给人递碗水不费劲儿。俺来递第二回。”

“不该来。”郭嘉道,“夜里风硬。”

“硬才要来。”老兵把话落得很轻。他仿佛要说什么,没说,只在袖里摸了摸,像确认自己还带着那块“老三营斥候”的竹牌。

风从他衣角里穿过,带出几丝草药的味,那是白日里他给伤兵换药时沾上的。

话还没落完,浅河那头的黑影动了。像一尾在河底潜行的鱼突然探出背鳍,黑不溜秋一列,贴着河汊走。风被影子切得一分一分,切到“弯”时停了一下,又快了半寸。

紧接着,有极轻的“嗒”一声,像是刀背触木,紧看的人才听得出。青甲小将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指,亲兵换握短戟,一步没动。郭嘉低声道:“弯里慢,口上快。”

“谁?”河汊那头有人发了半个音,又被身边人掐住。影贴着地,七截身影分开,三在前,四在后,前引,后割。

引的人步子软,割的人步子硬。硬的那几人一抬手,粗布掀了一角,灰就顺着风扑了他们一脸。他们不在意,灰是无害的。

下一息,灰里的小火星被风点着了,像极轻的星雨,沿着面颊、额头、鼻梁往下落,落到脖颈的汗里,一粘就黏住。

“现在。”青甲小将的声音极轻,轻得像把细针插进棉里。他身后的亲兵以同样的轻巧,把两盏“哑灯”掷到“口”的泥里,灯油倾泻,火顺着泥皮窜开——不是大火,是薄薄一层火膜,贴着地走。

灰被火吻到的那一刹,起了烟。那烟不往天上走,往人脸上走,越吸越粘,越粘越呛。前面的三人还没意识到不对,后面的四人已经开始咳。他们的咳藏得快,却还是有半个拍子暴露出来。

“割。”有人低喝。四把刀合在一处,刀锋不是冲人,是冲皮绳,先割绳,再抢车。这样才不会失手砍到自己人。

第一根绳断,第二根绳断,第三根绳断——第四根绳却像是被谁在风里捏住了,一刀落下去,只断了半寸。

刀锋又抬起,再落,刃还没贴上去,一截横木忽然从旁边斜斜插来,把那根绳压在了木板下。

老兵。

他不知道从哪挪出那截木。也许一直就背在肩上,只是黑里看不见。

他没喊,也没扑,只是用背往前一顶,把木塞进绳与板之间。

他的背很稳,像多年前他把皮手套塞进一个冻裂了手的孩子掌心时一样稳。刀锋在木上摩擦出一缕干涩的声响,像有人在远处用砂纸磨老艄。

那声响极短,却把几个人心里的节奏打乱了半拍。

“人!”有人终于喊出两个字,火膜被脚步踩裂,火星飞起一层薄薄的花。

青甲小将抬手,亲兵的戟翻腕,戟背先出,不戳人,横扫脚腕。两人栽下去,在泥里打了个滚。后面的两人拔刀就上,刀带着风,直奔老兵的背。

老兵不退。他一抬手,把那块“老三营斥候”的竹牌塞到嘴里,咬住。

另一只手一把按住绳,像按住一个要逃的孩子。他的背挨了一刀,身子重重一颤。那一颤像冬夜里桥上的风,吹得桥板哆嗦了一下,又稳住。

第二刀落下来的时候,他已经把身子往前挪了半寸,把重量压在那截木上。绳没断。车没动。

郭嘉看见那一刀,喉咙像被谁按住。他不得不过去。他不该过去,他该留在暗里看,算,等。但他还是过去。

脚下一滑,他扑到老兵背后,双手往前探,把老兵的肩往下一压,替他加了一分重量。那是一种笨拙的力量,笨到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帮父亲推车。

老兵咬着竹牌,“嗯”了一声,不知是笑,还是疼。他没有回头。他连头都没有抬。他只把按在绳上的那只手又往下扣了一指,指骨贴着绳,绳上的麻沫粘在他指缝里。

“退!”青甲小将喝。“退一步!”他的短戟变成了推杆,把两个人从火膜里硬推出去。亲兵们动作极快,半步就绕到了背后,截住一个人的膝窝。人一跪,刀就丢了。

另一个人扑上来,青甲小将没用戟,抬膝,膝盖顶在对方的小腹,空手夺刃,干净利落。火膜顺势往侧边蔓延,像一朵平着开的花,花心是灰,花边是细火。

“掀布!”郭嘉咬着字吐出两个音。他不喊“敌袭”,他不喊“杀”,他只喊“掀布”。最靠近的两个押运兵应声把相邻两辆车的粗布同时掀起,灰被风卷到半空,像一层细雾。雾不厚,却能遮人眼。

青甲小将抬手,灯油再落,火与灰在空中碰了一下,起了又灭,灭了又起,像一群被人吓到的萤火虫。吓住的不是萤火虫,是人——来劫的那几个人的眼睛被灰与火反复灼得流泪,他们一时看不清方向,刀与人混在一处,手忙脚乱。

“往西退!”郭嘉压着老兵的背,一边把他往后拖,一边用极短的词给青甲小将递路。短到没有主语,没有虚词,只有方向与动作。

他知道青甲小将听得懂。懂的人不需要句子,懂一个字就够。

局势在半息之间翻过去。

亲兵把四人压在泥里,戟背横在肩窝,刀被离手,手被拧到背后,灰把他们的脸涂成了苍白的面具。最先引路的那三个里,有两人已经退到沟外,另一人踩空,摔进浅槽。

他在泥里挣扎着要翻身,手撑到石板的边,掌心一滑,又栽回去。火膜过去,贴着他衣角舔了一下,衣角“噗”的一声冒出细烟。他忙不迭拍灭,灰弹起,落满他的头发。

“走!”青甲小将见势已定,抬手放了出声的哨。声音不高,不尖,短短一截,像一根针,从铁碗底刺了一个孔,让远处的骑影把方向对准了这里。

老兵在这时倒下。他不是被火烫倒的,也不是被灰呛倒的。他是被那第一刀砍出的口子慢慢放倒的。血从衣背的裂缝里涌出来,又被风吹干成一层黏着泥的“薄壳”。

他咬着的竹牌从嘴边滑下来,落到郭嘉手边的泥里。郭嘉伸手去接,没接住,竹牌在泥里滚了一滚,印上两小点泥,像两只看着他的眼睛。

“老丈。”他用尽力气把人拖到火膜之外,背靠土埂坐下。老兵的手还搭在那根绳上。绳已经不需要他按了,木已经楔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