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云,看露,看尘。”郭嘉淡声,“久病,眼醒。”
一屋的人都笑了一下。笑意很薄,却把屋里的冷意淡了半分。文士按了按印角,像是把某个决定在心里盖了一下:“今日可留一宿。明日未时,牙门会验‘三法’。你只做,不辩。”
“谨遵。”
他退出帐门。刚出门,偏角处有人挡住去路。不是骑从,不是吏,是一名着素青窄袖的壮汉,眉骨高,眼里有风。那风不热,不凉,有一种在刀背上走惯的淡意。
“你就是修路?”壮汉开口,语气不冷不热。
“是。”郭嘉答。
壮汉盯他一瞬,忽然笑了一下,笑意带风:“你动了些好手脚,护了押运的脸,也护了录事的脸。你要什么?”
“门。”郭嘉回答,“能走得过去的门。”
壮汉愣了一愣,笑意更深,转身而去。风从他袖口掠过,带起旗角一线波纹。观星策在心海里留下极浅的一点标记:此人属牙门,性烈,剂量不可过。
午后,风如期三换。牙门派来一名录事与两名军候,在路左角再验一次“虚枕”。不出意外,队列稳过。
那名踢石的蛇没有再来。他不是没来,是换了法——有人在麻绳里掺了两丝湿麻。湿麻遇热易断,遇风易紧,遇手易滑。
郭嘉在捆扎时翻了两次手,让湿麻与干麻换位,把断点移到非受力处。
军候看在眼里,默默点头。验毕,牙门立令:“外营照法办;内营三日后验封。”
事毕,队副低声凑到郭嘉耳边:“今日你进了牙门,有人看你不顺眼。小心些。”
“看我,是看法,不是看人。”郭嘉笑,“有人要把‘法’当私器,我便用‘脸’把它收回去。收不回,也不争。”
傍晚前后,内营使出一队马,直去东南。旗角带火,旗背空心。
那是给袁本初的“面子里子”一并送出。营中随之起了几缕议论,有人在压声说“本初新令”,有人道“中军要开议”。风穿过这些话,把它们磨得圆滑,落在地上不留痕。
“袁本初。”郭嘉在心里吐字,像在药案上捻一根草,“最后的救命稻草。”
他没有把“稻草”说给任何人听。对大多数人来说,袁本初是天。他的旗高,他的器华,他的麾下将士如云。
他站在十八路诸侯的顶端,像一棵树。树荫大,树心空。这就是他。华能遮人,空能噎人。要命的时候,抓一把“稻草”,能把人从水里拽起半寸。想靠它上岸,会被拖回去。
夜里,录事把木格里的“令”抄成通文,送去牙门再审。
郭嘉被安排在偏帐,席不新,帘不厚。却比外营多了一盏油灯。油灯很小,火苗不稳。他把木牌放在胸口,侧身躺下。灯火照得他半边脸亮,半边脸暗。
【寿命:80:22:09】
【天道排斥:下降(微)】
【尾焰亲和:+1】
【窗口:牙门稳固】
【隐患:湿麻之手未现;夜里有“试言”】
“试言?”他在心里念了一遍,便闭上眼。过不多时,帐口轻轻掀起一线。不是风,是人。一名书吏模样的人弯腰进来,低声道:“从事官问,‘修路’可懂字?”
“懂些。”郭嘉起身,“不多。”
“那便写一句。”书吏递来简,“明日之令,须有一句压尾之言。你写一句,短,不可犯讳。”
这不是给他面子,这是在试他的心。有的人会在这里露锋,写一个“治世之道”的词,有的人会露怨,写一个“苦力之难”的句。露什么,都是把柄。
郭嘉提笔,只写了四个字:**“令行,脸在。”**字不瘦,不肥。书吏看了一眼,失笑,点头而去。
灯火又只剩下一点微光。他慢慢躺下,心海里亮出那张熟悉的“面板”。他把今日接入的那丝“微火”再看了一遍,像在指尖摩挲一根细线。
那是袁氏“华”的边缘。有用,救急,不可贪。他把这三字在心里过了两遍,像在药后叮嘱自己“忌口”。
午夜前后,偏帐外忽然起了一阵看不见的骚动。不是大事,是风里多了一种铁腥。有人在远处压声吼喝,有人踩过干草发出轻响。
郭嘉起身,掀帘一线。黑里有一点极淡的赤光闪了一下,像火舌从刀口上掠过。
【观星策】极轻地在心海里敲了一下:
【异动:武弁小试,非主脊】
【策:不见,不言】
【记:赤光不属袁氏】
他放下帘子,把那一点赤收进心底最隐的地方——那不是本初的火,是锥的影。锋利,窄,狠。会在某个日子里刺破这片“华”的皮。
第二日未时,牙门如约验“封志”。押运无失,袋口无漏。录事当场令文士执笔成令,篆入“押运三法”,尾句钤一枚小印。印角落下的瞬间,风纹细得几不可见,却真有一丝气息从纸面爬起,像在白纸上写了一个看不见的“脸”。
“法成。”文士收笔,抬眼看郭嘉,“你还留在外营做事。三日后,再来验。若不失,我把你的‘修路’加作名字左侧的小号。你愿不愿意?”
“愿。”郭嘉答。
他没有问是什么小号。他知道那会是一根系在他身上的线。线太紧,会勒出血;线太松,会被风吹断。他要的只是线靠近火,而不是把自己交给火。
出帐后,队副追上来,压低声音:“昨夜有人‘试言’。我听人说,你写了四个字。”
“没写人。”郭嘉笑,“写了脸。”
队副忍不住笑骂了一句,转身去喊人。郭嘉沿粮道往外走,路面比来时更整。石还在,草已新,槽更浅。
人走过,车走过,风从草尖上掠过,发出极轻的响,像有人在耳边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。
他停在路边,远望牙门旗与更远处的主帐。旗影重重,帐影重重。人形大药已配好,姜暖,附子烈,半夏化,甘草调,石膏压。只欠一味,重、冷、准,落下去,才会把“华”的皮刺破,把真正能续命的“骨”露出来。那一味药,他已经闻到味,却不去走近。
他把贪意压住,把急意咽下。
【寿命:80:01:03】
【备注:稻草可救急,不可久安】
【提示:蛇未现。需设局,不需寻人】
【军令复核】
一,三句不破;
二,法在前;
三,门只取缝,不撞脊。
黄昏将至,老军吏端着一盆水从路边走过,骂声仍旧,眼里却带笑。他把一块粗盐丢过来:“熬过去了,能多活几天。”
“省你的棍。”郭嘉接住,把盐抹在唇上。盐一化,舌尖的苦味便淡了。
他回身时,远处某面牙门旗忽然高了一寸,像有一口看不见的气顶了一下,又缓缓落下。观星策默默记下这一寸的高度与落下的时间,像在琴上按好下一根弦。
黑夜慢慢落下来。营火一盏接一盏亮起,像在泥海上撒星。他在星光与火光之间走回外营,路过那条他亲手挖过的浅槽,脚步不急不缓。浅槽里水光一线,极细。
那是风从白日里留下的痕迹。看见它,他知道自己活在这片世界里,不像一个要被擦掉的字。
他回帐,席仍扎人,灯仍微弱。闭眼之前,他在心底极轻地说了一句:
——本初之“华”,借过了;下一口,要找“骨”。
鼓声远远地绕过营地,像在黑夜里有人用手指轻轻敲着时间。
每敲一下,刀就往前挪一寸;每挪一寸,他就往旁边让一分。
直到有一天,他不用再让——他要把刀握住。他知道那一天在哪儿,却不讲,因为那一天要用命去换。
现在,他只抓紧这根“稻草”,让它不至于从指缝里滑掉。
明天,还是这几句话:先活过今天。再拿门。再找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