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,像一层无形的薄膜,包裹着病房里的每一寸空气。冰冷的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,记录着生命的微弱轨迹。然而,在这片象征着衰败与沉寂的白色空间里,却有一角,正涌动着温热而坚韧的生命力。
姜芸坐在病床边,小小的绣绷架在她的膝上。她没有看张强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,也没有去听他因药物作用而发出的沉重呼吸。她的整个世界,都浓缩在那一方小小的绣绷里。
绣绷上,是《百鸟朝凤》的局部——一只雀鸟的羽翼。姜芸用的是最细的劈丝线,将一根丝线劈成三十二分之一,比发丝还要纤细。她的针脚细密而平稳,每一针下去,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几缕刺目的白发,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。
这是一种奇异的割裂感。她既是在拯救一个生命,又像是在修复一件破损的、沾染了污渍的绣品。张强,这个曾偷喝灵泉、偷卖绣品、差点将合作社推向深渊的男人,此刻就毫无防备地躺在她面前。她的心里没有恨,但要说宽恕,又太过轻易。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,是匠人对“物”的怜惜,是传承者对“人”的悲悯,更是一种对“匠心”能否战胜“戾气”的试探。
“……绣线要顺着丝理走,不能急,急了,线就断了,气也就散了。”
王桂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,手里捧着那本泛黄的民国绣娘日记。她的声音不再是几天前在合作社门口的哀嚎,也不是最初的颤抖与干涩。这些天,每天为儿子朗读日记,仿佛一种仪式。起初,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每一个字都带着愧疚的颗粒感。但渐渐地,那声音里注入了某种力量,仿佛不是她在读日记,而是日记借她的口,在诉说一段尘封的岁月,在传递一种跨越时空的信念。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姜芸的绣针穿过绸缎的微弱“沙沙”声,和王桂香平稳的诵读声。合作社的绣娘们轮流来,有的绣,有的读,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。这韵律,像一首无声的歌,正一点点渗透进张强混沌的意识深处。
姜芸的指尖停顿了一下,她感觉到一丝疲惫。自从开始这个“匠心唤醒”的计划,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。白天在合作社处理事务,晚上就来医院。灵泉的反噬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,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——偶尔会心悸,白发根部的红色也愈发明显。但她不敢停,也不能停。这不仅是为了救张强,更是为了验证她心中的一个答案:灵泉的枯竭,真的是因为宿主的生命力,还是因为“匠心”的蒙尘?
她抬起眼,不经意地瞥向张强。
就在这一瞬间,她看到了。
张强的手指,那只曾因贪婪而颤抖、因偷窃而沾染铜臭的手,此刻正蜷缩在被子里,食指微微地、无意识地勾动了一下。那动作很轻,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击中了姜芸。
她屏住了呼吸,绣针悬在半空,不敢再落下。
王桂香也停下了朗读,她看到了儿子的动静,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狂热的光,嘴唇翕动着,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,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。
“……线……要顺着……”
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,从张强干裂的嘴唇间溢出。声音低哑得像风中的残烛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姜芸的心猛地一跳。她低头看着绣绷上的雀鸟羽翼,她刚才正在绣的,正是如何用渐变的丝线来表现羽毛的顺滑纹理。
他听见了。他的意识,正在跟着针脚走。
一股巨大的喜悦与宽慰涌上心头,姜芸的眼眶瞬间湿润了。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,只是深吸一口气,重新稳住心神,将绣针轻轻落下。
“对,就是这样,”她一边绣,一边用极轻柔的声音引导着,仿佛在教一个初学的学徒,“你看,这根是浅青,下一根是湖蓝,衔接的地方,针脚要藏起来,不能让它突兀……”
王桂香捂住了嘴,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。她看着姜芸,这个曾被自己百般刁难的儿媳,此刻却用最温柔、最坚韧的方式,拯救着自己的儿子。那份愧疚与感激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她的心撕裂。
接下来的几天,张强的反应越来越明显。
他开始能说出完整的词组。“金线……”“桑蚕丝……”“打籽绣……”这些都是他昏迷前,在合作社里听到的、看到的。他的意识,仿佛被这些与苏绣相关的词汇牵引着,一步步从黑暗的深渊里往回爬。
姜芸和绣娘们更加用心了。她们绣的不再是随意的样品,而是合作社最经典的绣品图案。她们读的日记,也特意挑选了那些讲述匠人如何克服困难、坚守初心的段落。
这天下午,姜芸正在绣一朵牡丹的花瓣。那牡丹用的是“套针”,层层叠叠,色彩由浅入深,极富立体感。阳光正好,照在金色的丝线上,反射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。
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。王桂香被张师傅劝回去休息了。
“……花瓣的边缘,要用滚针,这样才能让它看起来,像是真的从花萼上长出来一样,有生命感。”姜芸轻声自语,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。
忽然,病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。
姜芸立刻抬头。
张强的眼皮,像粘合的蝶翼,剧烈地颤动了几下,终于,缓缓地掀开一道缝隙。
那里面没有往日的焦躁与贪婪,只有一片混沌初开般的迷茫。他的目光在病房里游移了片刻,最后,定格在了姜芸手中的绣绷上。
他的眼神,似乎有了一丝焦点。
姜芸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手里的绣针也停了下来。
四目相对。一个在清醒的现实里,一个在苏醒的边缘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