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根素白的桑蚕丝线,被张强虚握着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依旧没有睁眼,但胸腔的起伏似乎明显了些,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微弱。模仿绣针动作的手指停了下来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意识的摩挲,指尖反复感受着丝线光滑而坚韧的质地,仿佛在确认某种遗失已久的重要触感。
王桂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但她死死咬着下唇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迹象。她看着儿子攥着丝线的手,那手曾经也是灵巧的,小时候甚至帮她穿过针,后来却只会数钱、签那些让她心惊胆战的协议。此刻,这双手重新抓住了丝线,在她看来,比抓住任何救命稻草都更让她心头滚烫。
姜芸静静站了片刻,确认张强没有其他反应,只是沉浸在那根丝线带来的触感中,便对王桂香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继续读日记。她自己则退回绣绷前,重新拿起针,却没有立刻开始绣,而是看着张强的手指,目光深沉。
王桂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,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颤抖的嗓音,重新捧起日记,找到刚才断掉的地方,接着念下去,声音比之前稳了不少:“……针下如有神,非是鬼神相助,实乃心意贯通,手眼合一。忘乎所以,唯有线与布,天与地……”
病房里再次回荡起诵读声与极轻微的刺绣声。气氛依旧凝重,却悄然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活气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成了雷打不动的固定日程。每天下午,姜芸都会带着一两位绣娘过来,有时是小满,有时是其他心思细腻、耐得住性子的年轻人。她们不再局限于绣《百鸟朝凤》,也会绣一些基础纹样,或者处理丝线,但核心不变——创造一个充满“匠心”氛围的环境。
王桂香也渐渐找到了状态,她不再仅仅是机械地诵读,开始尝试去理解日记里的只言片语,虽然那些“心性”、“贯通”之类的词对她来说依旧玄奥,但她至少明白了,这是在教人怎么把手里的活儿做好,怎么做个踏实不取巧的人。她念的时候,偶尔会偷偷看一眼儿子,观察他最细微的反应。
张强的变化是缓慢的,却并非无迹可寻。
他摩挲丝线的时间越来越长,有时手指会无意识地做出“捻”的动作,似乎在尝试将虚拟的丝线劈开。在听到关于针法技巧,尤其是金线处理、色彩过渡的具体描述时,他眉心的褶皱会明显加深,仿佛在努力理解什么。有一次,当姜芸讲解到如何通过针脚疏密来表现花瓣的阴阳向背时,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,像卡着痰,又像含混的呓语,凑近了听,似乎是“……不……是……这样……”
每一次微小的进步,都让王桂香欣喜若狂,看向姜芸的眼神也愈发复杂,感激中掺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。她开始更主动地帮忙,不仅读日记,还抢着做各种杂事,打水、擦洗、整理病房,手脚不停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的翻腾。
姜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并未多言。她依旧每日前来,沉静地刺绣,适时地讲解,如同一位最有耐心的老师。但她内心的弦从未放松。夜里进入空间,灵泉池边的红色纹路依旧刺目,只是颜色似乎比前几日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,池水也不再是彻底的浑浊,底层隐约透出一点清亮。那本悬浮的日记上,“救恶者,泉反噬”的字迹旁,悄然多了一行小字,墨色很新:“匠心化戾,水滴石穿。”
这变化给了她一丝慰藉,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思量。灵泉的反噬并非一成不变,它与“匠心”的践行似乎存在着某种此消彼长的关联。但这关联究竟有多牢固?足以抵消直接动用泉水救人所带来的污染吗?她不敢赌。
这天下午,轮到小满和另一位年轻绣娘林芳一起来。小满依旧靠触觉感受着姜芸刺绣的节奏,林芳则在分理五色丝线,将它们按照色谱精细排列。王桂香念的是一段关于“惜物”的记载,描述民国绣娘如何将哪怕寸长的零碎丝线都小心收集起来,用于填补小幅绣品或制作流苏。
当王桂香念到“一丝一缕,恒念物力维艰”时,病床上的张强,一直虚握着某样东西(有时是姜芸给的丝线,有时只是一小角床单)的右手,忽然抬起了几寸,手指笨拙地指向林芳膝上托盘里那些按照色阶排列的丝线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