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,与丝线天然的蛋白气息、新织锦缎隐约的染料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奇特的,属于此刻病房的独特气味。阳光透过半掩的百叶窗,被切割成一条条明晃晃的光带,落在张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,也落在围坐在病床边的几位绣娘手中的绣绷上。
姜芸坐在离床头最近的位置,指尖捻着一根极细的劈丝,就着光线穿过针鼻。她的动作不快,甚至可以说得上缓慢,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、易于观察和模仿的节奏。绣针是特制的,比寻常的更细长,闪着清冷的银光。她将针尖轻轻刺入绷紧的缎面,发出几不可闻的“噗”声,随后手腕微沉,带着丝线顺从地埋入经纬之间。
“丝线是有生命的,”姜芸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,像溪水流过光洁的鹅卵石。“它有自己的纹理,自己的脾气。你不能硬拉着它走,得像待它如老友,顺着它的心意引路。”她的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活计,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准地投向了病床上那个意识混沌的人。
她绣的是《百鸟朝凤》中一片凤凰尾羽的末端,金线与彩丝交织,需要极高的技巧才能表现出那种流光溢彩、渐次变幻的瑰丽。她没有选择最容易的部分,反而挑了这最考验耐心与理解的片段。
王桂香局促地坐在床尾的矮凳上,双手紧紧攥着那本已然泛黄、边角磨损的民国绣娘日记。她听着姜芸的话,又看看儿子毫无血色的脸,嘴唇翕动了几下,终究没发出声音。林晓之前帮她找到了今天要读的段落,还用铅笔轻轻划了出来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那混合着药水和丝线的气味让她有些眩晕,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,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:
“……今日又试新针法,总不得其门,心浮气躁,毁了三寸好缎。师父罚我静坐,看庭前老桑树。看那叶片脉络,看枝杈伸展,看日光移动……忽然明悟,针线亦如草木生长,有其自然之理。强求形似,反失其神。须得心静,手稳,眼准,气匀……让针尖顺着丝理走,如同溪水顺着河道流……”
她的声音干涩,带着常年劳作的沙哑,与这充满哲思的日记内容有种奇异的割裂感。但或许正是这种质朴的、甚至有些笨拙的诵读,反而赋予了文字一种别样的力量。她念到“心浮气躁”时,床上的张强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姜芸的针没有停。她在王桂香念到“顺着丝理走”时,恰到好处地完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套针转换,让两种不同色阶的金线无缝融合,羽梢顿时有了活过来的灵动感。她没有看张强,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凝聚在指尖,并通过那根细若游丝的线,与病床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结。
小满坐在姜芸身侧稍后的位置,她面前的绣绷上是一小块练习用的素缎。她没有看姜芸的动作,而是微微侧着头,耳朵似乎朝着姜芸的方向,细长的手指凭感觉模仿着姜芸运针的节奏,在素缎上留下细密匀称的针脚。她的世界是寂静的,但这寂静之中,仿佛能“听”到丝线穿过缎面时那细微的韵律。
另一位年轻绣娘负责处理各色丝线,她将染好的丝线按照色阶深浅排列在膝上的托盘里,动作轻巧,生怕惊扰了什么。房间里只剩下王桂香断续的诵读声,绣针穿透锦缎的微响,以及几人清浅的呼吸。
时间在这种近乎仪式感的静谧中缓慢流淌。
忽然,姜芸捻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。她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牵引力,并非来自手中的丝线,而是源自……病床的方向。她的心跳漏了一拍,但神色未变,只是将放慢的动作又放缓了半分,让每一针的起落都更加清晰,如同慢放的镜头。
王桂香正念到:“……匠心非独技,更是一份担子。承前人遗泽,启后辈门径,护技艺不绝,此心不敢或忘……”她念得投入了些,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。
就在这时,一直如同雕塑般躺着的张强,放在白色床单外的右手食指,极其轻微地、颤抖着向上勾动了一下。幅度很小,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。
但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王桂香猛地刹住了声音,眼睛瞬间瞪大,捂住嘴,才没让惊呼溢出来。她求助般地看向姜芸。
姜芸也看到了。她心头一紧,一股酸热直冲鼻端,又被她强行压下。不能停,更不能乱。她维持着原有的节奏,针尖再次刺入缎面,声音依旧平稳,接上了王桂香停住的话头,像是自然的过渡,又像是专门说给那刚刚动了一下的手指听:
“这担子,听起来重,其实也简单。无非是把手里的每一根线,都当做最重要的一根;把眼前的每一针,都当做最后一针来对待。不欺线,不欺心,功夫到了,东西自己会说话。”
她的话语落下,伴随着又一针刺绣完成的微响。
奇迹般地,张强那勾动过的食指,再次动了起来。这一次,动作清晰了许多——他的指尖在床单上缓缓地、笨拙地划动着,模仿着刺绣时穿针引线的动作,一下,又一下。虽然虚弱,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意味。
王桂香的眼泪“唰”地就流了下来,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,不敢哭出声,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。
小满虽然听不见,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骤然改变的氛围,以及王桂香剧烈的情感波动。她抬起头,那双清澈却无声的眼睛准确地“望”向了张强的手指,然后转向姜芸,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。
姜芸对着小满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、却真实存在的笑意。她终于暂时停下手,将绣针稳稳扎在绣绷边上,然后轻轻拿起旁边托盘里一根未经染色的素白桑蚕丝线,站起身,走到床边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将那股柔软而坚韧的丝线,轻轻放在了张强那正在无意识模仿绣针动作的食指和拇指之间。
他的手指先是本能地蜷缩了一下,触碰到那熟悉的、微凉的丝线质感后,动作停滞了片刻。随即,他更加用力地、几乎是贪婪地攥住了那根丝线,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。他依旧没有睁眼,但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,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至极的、类似于叹息的气音。
姜芸静静地站在床边,看着他那紧紧攥着丝线的手指,阳光照在她新生的白发根部,那隐约的红色似乎淡去了一丝,但她自己并未察觉。她只是在想,这第一步,算是成了。可脑海深处,空间里那泛着不祥红色的灵泉池,以及日记上“救恶者,泉反噬”的字迹,依旧像冰冷的针,时时刺着她的神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