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风带着凉意,林骁坐在阶前,摩挲着那个旧陶埙。陶埙是他年轻时捏的,形状像个歪脑袋的葫芦,上面刻着个模糊的“骁”字,是苏约凭着记忆凿的,笔画深一道浅一道,像他走了一辈子的路。埙孔里卡着根星蓝花茎,是林毅去年来塞的,说“这样吹起来有花的声”。
“别总摸,埙都被你摸热了。”苏约端着杯热茶过来,粗瓷杯上的冰裂纹里凝着茶渍,像幅淡淡的水墨画。她把茶杯放在林骁手边,指尖拂过埙底的裂痕,那是当年在“启明号”的甲板上,为护着苏约被炮弹碎片崩的,裂痕里还留着淡淡的硝烟味,林骁说“要让它记得咱们没死”。
林骁把陶埙凑到唇边,吹了个不成调的音,像风吹过梅枝的呜咽。这是他年轻时学的调子,是在战俘营的寒夜里,为哄哭闹的林晚吹的,那时没有埙,就用手拢着嘴吹,吹得指节发红,却吹暖了整个帐篷。“你听这声,”他放下埙笑,“比星港的音乐会还难听,可晚丫头总说‘爹吹的是最好听的’,其实是怕我难过。”
阶边的石台上,放着个旧木盒,里面装着林毅写的信:“爹可能记不得怎么吹埙了,但一定记得吹埙时,姐姐总爱抢着要学,结果把埙摔了个豁口。”信旁边是小孙女画的画,画着个老头举着陶埙,天上的星星在唱歌,说“这是外公的埙在讲故事”。
苏约往林骁杯里续了些热茶,茶面上浮着片梅瓣,是今早刚落的。“你当年吹埙,总爱对着‘启明号’的舷窗,”她望着杯里的梅瓣打转,“说‘要让星星也听听’,结果星星没听着,倒把晚丫头听睡着了,口水淌了我满衣襟。”
林骁又吹了个音,这次的调子稍微顺了些,像条蜿蜒的小溪。风带着埙声绕着院中的梅树打了个圈,惊起几只麻雀,扑棱棱的翅膀声里,竟掺着些熟悉的笑——是林晚和林毅小时候,围着他拍手叫好的声音,那时的埙声虽涩,却盛满了年轻的热。
陶埙的豁口处,补着块小小的铜片,是林毅用星港的废零件敲的,说“这样爹就能接着吹了”。林骁摸着铜片,忽然觉得这埙不是陶土捏的,是用岁月的骨血烧的——里面有战火淬炼的硬,有儿女绕膝的软,还有此刻阳光落在埙上的温。
三、篱下含饴
暮色漫过竹篱时,林晚带着小孙女来了。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,手里举着个新捏的陶埙,是用星港的红泥做的,上面画着个歪脑袋的老头,说“像外公”。她跑到林骁面前,把陶埙往他手里塞:“外公,我做的埙会唱歌,比你的好听!”
林骁接过新埙,凑到嘴边吹了吹,果然比旧埙响亮,像只快活的小鸟。他忽然问:“这小丫头是谁家的?”苏约笑着刮他的鼻子:“是咱们的小孙女呀,跟她娘小时候一个样,总爱把自己做的宝贝塞给你,说‘外公你看我厉害不’。”林晚把带来的星蓝花糕放在石桌上,糕上的梅花印是小孙女按的,说“像奶奶教的那样,要带着花的甜”。
小孙女爬上林骁的膝头,指着他手里的旧陶埙问:“外公,这是什么?”林骁把旧埙递给她,粗糙的陶面蹭着她的小手:“是会讲故事的石头,你听,它在说你娘小时候抢埙摔破的事呢。”小姑娘把埙贴在耳边,忽然咯咯地笑:“它说外公吹得不好听,要我教它!”
苏约往小孙女碗里倒了点甜茶,茶里漂着朵星蓝花:“咱们的骁爷爷呀,记不记得人没关系,记得陶埙怎么吹,藤筐怎么用,记得咱们都守着他,就够了。”林晚看着父亲用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帮女儿理了理辫子,动作和当年帮她梳头发时一模一样,只是当年的手有力,如今的手温柔。
篱外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,藤筐躺在阶边,像只装着岁月的船;旧陶埙在小孙女手里转着圈,像个会滚的时光机。林骁望着灯影里的儿孙,忽然觉得记不记得名字、认不认得人,真的没关系。藤筐里的旧物、陶埙里的调子、孩子嘴里的“外公”,早就把他的一辈子,酿成了坛不会醉的酒,浅尝一口,全是暖。